临川的拥抱并不像归宁阿婆的温柔,而是一种用力的、想要把自己困在双臂中的怀抱。
安昱被临川紧紧的箍在怀里,他的表情从一开始讲述地下拳场时的冷漠,到期待着临川放弃自己时的自暴自弃,再到突然被另一个人的体温环绕时的震惊,最后一阵没由来的紧张。
他不知道临川为什么在听完他沾满血腥的回忆之后没有恐惧也没有厌恶,反而给了他一个拥抱。
他的内心一片迷茫,完全无法理解临川的举动。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任由临川抱着自己安慰。
“这不是你的错。”临川抱着表情空白的安昱,他看不清安昱的脸,但是他能感受到安昱肢体的僵硬,“你不是自愿的,你们都不愿意看到这一切的发生。”
我不是自愿的吗?可站在擂台上的人是我,杀了同伴的人也是我。
安昱迷茫的脸上浮现出困惑,小声的重复,“自愿,什么是自愿?”
他感受到临川的身体猛地一抖,转瞬之间又冷静了下来,然后用一种更加轻柔的语气解释,“如果别人强迫你做一些你不愿意的事情,不论你做了什么,只要不是出于你的本心,那就不能算是自愿的。”
“你和你的同伴们是被迫站上擂台,你们都不想害死对方,你们就不是自愿的。”
“错得不是你们,而是那个圈养你们的畜生,你们都是受害者。你和你的同伴们没有错。”
临川松开安昱,认真地看着安昱的眼睛,“安昱,你没有错,你可以为了他们而愧疚,可以为了他们赎罪;但是你要记住,真正犯下错误的不是你。”
安昱对着临川认真的眼神,心里有种奇怪的感受,鬼使神差地跟着临川的话语点了点头。
放在末日前的时代,也许安昱算不上是一个完美的受害者,他为了生存已经放弃了太多人性。
但是末日之后的沙漠里,法律和道德已经被这个满目苍夷的世界重塑,生存成为了唯一的法则。
为了生存资源,这里不同的族群在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会爆发不同程度的争斗,没有一个沙漠人可以说自己绝对清白,即使是绿洲中的居民们也一样。
他们都是背负着不同的罪孽在前行。
“咳——咳咳——”
治疗床上的少年突然开始猛烈的呛咳,像一条濒死的鱼一样在床上挣扎起伏。屋外的孩子们都被吓了一跳,几个胆大的毛绒绒的小脑袋出现在门口,“临医生,他怎么了?”
临川的表情变得严肃,他蹲下身用听诊器在少年的身上游移,飞快地吩咐安昱先把孩子们带出去,不要走进诊室里。
安昱有些迟疑,他很担心病床上的少年,他似乎和自己的来源有着一定的关系,他更想在诊疗室里等待,而不是在外面陪小孩子。
“快带孩子们出去!”临川着急地又一次提醒没有动作的安昱,“如果他真的有传染病,孩子们也会生病的!我保证我会救下他的!”
门外的孩子们看着呆立着的安昱和神情严肃的临川,他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了什么危险;胆小的孩子们没有走到门前,但他们也一样在张望着这里。
他们都在看着安昱。
而安昱也无法拒绝他们的无声的请求。
很快,夜幕笼罩了整片沙漠。
诊疗室里还会间断的传来少年厚重的呼吸声和咳嗽声,而临川的声音似乎一直在引导少年稳定呼吸的节奏。
安昱甚至无法判断少年是否真的清醒,他只能从临川透过房门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判断少年似乎病得严重。
门外的孩子们已经一个接一个的睡下,他们有些担心,但是对临川也有着盲目的信任,他们相信沙漠里最厉害的医生一定可以治好生病的大哥哥。
在孩子们平稳的呼吸声中,安昱静静地走到了诊疗室的门前,抬手推门进去。
床上的少年在费力的喘息,他的嘴巴大张着,嘴角还有红色的血液;他的眼睛已经睁开,却只能双目无神地看着天花板。
临川原本干净的白大褂上已经沾上了不少的血污,就连口罩和手套上都能看见红色的液体。
“外面的柜子里有口罩,你先带上,再帮我拿一点放在桌上。”临川示意安昱先不要靠近,少年的情况不好,他暂时无法确定少年身上的病有没有传染性。
临川的大半张脸都被沾着血的口罩覆盖,他的专业知识早就在预警:严重污染的口罩已经没有了应该有的作用,但手套上也沾满了血,他无论如何操作都无法做到更换一个具有防护能力的口罩。
更何况,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治疗床上的少年从咳嗽到咳血,人虽然随着严重的病情苏醒,但是神智和意识并不清楚。
临川唯一展露在外的双眼里写满了疲惫,根据触诊来说,他基本排除了少年是内伤的可能,但他还是无法判断少年得了什么病。
他的大脑在不停的运转,沙漠的夜晚很冷,但是临川的额头上已经急出了汗珠。
“低头。”当临川还在不停的思考时,安昱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耳边响起,他下意识地跟着安昱的指令低下了头,随即他感受到脸上覆盖着的口罩一松,他本能地屏住呼吸。
然后安昱从背后给他带上了新的口罩,帮他把脑后的绳结系紧。
“好了。”安昱从他的身后绕出来,“他怎么样了。”
临川吞下了自己对于安昱为什么会给自己换口罩的疑问,他脱掉手上全是血污的橡胶手套,更换成一副全新的白色橡胶手套,“情况并不乐观,他的病症我很难判断,而他现在神智也不清楚,没有办法进一步的询问进行判断。目前来说排除了内出血的可能,但我现在只能先用基础的药物治疗,保证他的情况尽量不要恶化。”
临川看着躺在床上的少年,虽然已经苏醒,但却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如果在城区里,自己还有更多专业的检测设备,可以检查少年的血液样本和身体情况来明确病症,但是在沙漠里他就只能靠自己的知识和经验来判断。
安昱盯着少年苍白的脸,他听出了临川的束手无策。
是有未知的病毒在折磨床上的少年,而临川现在没有办法知道是什么病毒有着这样可怕的威力。
“这个少年也许活不下去了。”这样的认知突然闯进了安昱的思维里,“他可能也会成为躺在自己面前的人。”
可是这样,他又怎么能知道自己的记忆是否是真实的,又怎么能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人类。
“我可以帮你。”安昱平静的开口,他撩起自己的袖口,“你把他的血打进来。”
“你在说什么!”理解了安昱想要做什么的临川愤怒的大喊,他的声音甚至吵醒了门外睡着的孩子们。
半梦半醒的孩子有的被临川的声音吓唬到哭了出来;有的孩子不明所以,揉着自己的小脑袋看向还亮着光的诊疗室。
门外细碎的哭声和悉悉索索的声音打断了临川的愤怒,可安昱接下来的举动却进一步的火上浇油。
“别进来,阿隼你管好他们。”安昱平静的退出诊疗室,门口嘱咐孩子们安静,“不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进来。”
然后安昱关上了诊疗室的大门,甚至从里面锁上了门,“好了。你可以准备开始了。”
“安昱,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临川觉得自己的理智快要被愤怒烧掉了,他以为经过归宁阿婆的葬礼,经过孩子们的陪伴,经过绿洲的生活,安昱已经明白了自己是一个人类,甚至他已经因为曾经自己的过错而歉疚,但是临川没有想到,安昱还是把自己当作一个实验品,一个可以被移种未知病菌的容器。
“你知道的,我的恢复能力很强,我不会死亡。”安昱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就好像要被怒火焚尽的临川在演一出独角戏。
临川看着安昱平静的脸,好像一盆冷水迎面浇下,熄灭了他所有的愤怒,只剩下深深的无力。
他不知道是哪里出现了错误,明明他能感觉到安昱逐渐接受了绿洲的生活,但安昱还是一心想要离开;明明他能感受到安昱开始有了情绪的波动,但安昱还是把自己当作是一件玩意。
安昱从来没有把自己真正的当作过人类,这样的认知突然出现在临川的脑海里,自己做出的所有努力也许并没有真的说服过安昱。
从安昱像是高塔上的公主,不愿意真正的融入绿洲;到安昱在归宁阿婆葬礼上的失神,在回程车上的沉默;还有在绿洲中的沉默和抗拒,今天一早突然的关于离开的预告。
他觉得安昱在一步一步的变好,实际上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安昱从头至尾都没有想过要留下,也没有把自己当作是绿洲的一员。
他想要问问安昱为什么执着要救回躺在床上的少年,但是他可能已经猜到了答案。
他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回忆着安昱把少年带回来时的只言片语:“他好像也是从拳场里的出来的,可能是我以前呆过的拳场。我记得他说过得话。”
“安昱啊。”临川颤抖着声音,“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要救活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