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找到我的来处。”安昱看着临川疲惫而无力的眼睛,不懂临川为什么会这样询问自己,“他活下来才能告诉我,我的记忆是不是真实的。”
为了找自己的来处,即使临川早就猜到了安昱的回答,却还是感受到一阵的无力。
如果安昱是为了拯救少年,临川或许都不会如此愤怒,那是一种临川可以拒绝的牺牲,至少说明了安昱把自己和少年放在了同样的位置上,他在为拯救同类而努力。
可只是为了找到自己的过往,安昱就可以把自己放在一个被研究的位置上,献祭自己。
他不明白,仅仅是为了寻找自己的身世,安昱为什么愿意为此付出到不把自己当作一个正常人类的程度,他明明能够接受在沙漠里和归宁阿婆一起生活,却在来到绿洲之后反复的、坚定的选择离开。
明明已经选择了离开研究所,作为一个自由的人而生活,可安昱似乎只是理解了自由的含义,却忘记了作为人类生活的一切,他习惯了被当作一件物品,当作一个可以被随意使用的玩意。
“你到底为什么会离开研究所呢?”
说你是为了自由吧,临川在心中默默的想,不要是为了什么记忆和过往,你的反抗应该是为了更加崇高的理由。
“为了找到过往。”安昱的答案就如同临川在心中抗拒的回答一样,“他们说我忘记了很多,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我了。我很好奇,我想知道以前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安昱认真的回答着,“他们都说我是研究所里最聪明的,但是我已经失忆过很多次;他们说我有过很多离开的计划,但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所以他们最后给了我一个理由,为了找回我自己。”
如何才能找回自己呢?安昱并没有答案,也没有计划,他只是跟着曾经自己留下的方案,从研究所里逃亡到了这一片充满着未知的沙漠,跟着自己残存的唯一的有关沙漠的记忆寻找。
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他并非人类,他的记忆都是虚假的,甚至为此放弃了进一步的探寻,只想在这片沙漠上简单的生活下去。
他不想回到那个纯白色的、名为研究所的地狱里,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无时无刻不再研究他、欺骗他,他厌恶永远不会熄灭的白炽灯和刺眼的无影灯,他不想再一次次的死亡。
但是少年的突然出现,似乎重新触动了他想要寻找来源的心。
安昱不得不承认,在绿洲上的生活让他有过心动,这里的居民对他很友好,这里的孩子们也很喜欢他。
就像是绿洲的名字一样,这里像是沙漠中的一方小小的奇迹。
但是他从心动到恐慌也许只需要一个不起眼的瞬间。
那天,他只不过是想要帮孩子们捡回飞到屋顶上的毽子。
爬上房顶对于安昱来说并不是难事,在房顶上杂乱的金属支架和黄沙中也很容易找到颜色鲜艳的、被挂在金属支架上的毽子。当时,安昱满心都是赶紧帮下面满眼期待的孩子们把玩具带下去,也就忽视了金属支架上并不明显的尖刺。
等他带着毽子跳下来的时候,他的手臂上已经被尖刺划开了很长的一道口子。他拍拍身上的灰尘,想要把毽子递给了孩子们,可孩子们显然被他手臂上狰狞的伤口吓到了,胆小的姑娘甚至大声的尖叫,“安昱哥哥受伤了!”
那时安昱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臂上已经全是鲜血,红色的血珠滴落在黄沙上,晕开了一片鲜红。
安昱呆呆地举着毽子,不知道自己该有怎样的反应,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受得伤。
当时过来最快的是临川,他从呆滞的安昱手里把毽子还给了孩子们,又迅速地把安昱带回了小诊所里。
对于孩子们来说,安昱的受伤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善良的孩子在之后的几天总会关心安昱哥哥的手臂好些了吗,而安昱也逐渐学会了应对这种关心,微笑着告诉孩子们自己并没有什么问题,让他们可以放心的去玩耍。
但实际上,这场不大不小的意外再一次让安昱认识到,自己和人类终究是不一样的,即使自己和他们的外表一模一样,可自己感知不到所谓的疼痛,也没有人类与生俱来的情感。
相同的外表下,人类有着鲜活的灵魂,而自己只有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自己不过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而已,迟早会被人类识破的复制品。
他以为自己可以混在人类中生活下去,但被发现的风险还是像一把随时会落下的剑,他无法预知人类何时会识破自己。
直到临川问自己为什么对孩子们那么宽容,直到他捡到这个少年,安昱突然升起了一种隐秘的期待,也许是自己混乱不堪的记忆欺骗了自己。
他重新想起了自己逃离研究所的目的,不是为了自由,也不是因为无休止的研究,而是为了找到自己。
找回自我,临川尝试着理解安昱的思维,可安昱的举动并不是在找回属于人类的自己。他头疼的看着似乎分外认真的安昱,却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他能接受作为实验体在研究所里的生活,也许就像是安昱自己说得,他已经失去了太多的记忆,以至于自己都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
也许安昱确实没有把自己当作过人类,也许安昱就不是一个人类。
临川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震惊了一瞬,这真的有可能吗?多利羊的“成功”难道已经被复制到人类……不,应该被称为“人造人”上了吗?
临川想起了自己曾经的研究,很凑巧,他当时研究的也是人类的基因,不过他做出了一件更加惊世骇俗的事情——
在城区中,作为神明而存在的智者受到所有人类的敬仰,而智者曾经使用过的东西和智者身上的一切都被视作带有神力,被认为是祈福的圣物。虽然这些“圣物”并不允许直接在市面上流通,但是在黑市上一直是非常热门的抢手货。
而他从黑市上买来了传说中属于智者的毛发,通过残存的毛囊提取出了智者近似人类的DNA。
当临川将自己的研究,即《浅论智者与人类DNA的相似性》公布时在学术界引起了轩然大波,有无数的人类学者抨击临川对于神明的大不敬;而智者,被冒犯的神明本身,却给他抛出了橄榄枝。
“你可以帮我救活他吗?”安昱看着没有动作的临川,他甚至可以自己先去准备好针筒,“我需要他醒来告诉我,我到底从哪里来。”
安昱读不懂临川的沉默,他以为自己给临川的问题以合理的解答后,临川就会认可他想要做得事。
“不行。”临川下意识地回答,他摇了摇头,想要把自己荒诞的想法从自己的脑海里丢出去,“我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情,你也不应该随意的伤害自己。”
临川强硬地把安昱推出了诊疗室,在关上门之前,他似乎是屈服于安昱的执着,又再一次向安昱保证:“我会救活他的,你好好照顾孩子们;如果有人生病了,就敲门告诉我,再把他带去我的房间里隔离,好吗?”
安昱还想要反驳些什么,治疗床上的少年突然开始猛烈的咳嗽,似乎他身上肆虐的病菌从刚才的安静重新变得活跃。临川飞快地关上了门,转身大步地回头检查少年的情况,没有给安昱更多地反应时间。
安昱看着眼前已经合上的门,他知道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不能打扰临川救治少年,也无法说服临川让自己感染。
他要看顾同样在这个小诊所里的孩子们,而临川要面对不知情况的病患。
但安昱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
“安昱哥哥,你在吗?”阿光睡在离安昱最近的地方,他被关门的声音惊醒,揉着眼睛坐起身,下意识地想要找安昱。
“……我在。阿光放心,安昱哥哥就在这里。”安昱轻声地回答,他站在门前一动不动的安慰着苏醒的阿光,“阿光乖乖躺回去睡觉好吗?安昱哥哥一会儿就过来陪你。”
阿光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身体却很诚实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安昱声音传来的地方走过去,扑在了安昱的腿上,“要哥哥……”
一心都在门内的安昱被阿光突如其来的抱抱吓了一跳,本想直接把阿光抱回去的安昱突然想起自己刚刚还在诊疗室里接触过不少的东西,又想起临川的那句嘱咐:孩子们也会生病的。
无奈的他只能轻声地哄着阿光拉着自己的衣角,亦步亦趋跟着自己一起去洗了手,再把已经快要重新进入梦乡的孩子抱起来,重新放回了小小的被窝里。
安昱看着已经又重新进入梦乡的孩子们,再确保孩子们已经睡熟后,他悄悄地走到临川空置的房间中,从口袋里装着一只沾满了血污的口罩——是临川刚刚换下来的被污染的口罩。
再等一天,安昱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等明天晚上,如果临川还是没有治疗少年的办法,那么哪怕临川反对,他也会让自己恰好成为那个被感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