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的时候，学生是不回平时教室的。塞满书的箱子都被搬到了走廊，紧密无间地砌在一起。学生拿上书就到考场复习和休息，临到考前再被监考老师赶出去，在走廊里乌泱泱挤成一团抱佛脚。

因为马上要分科了，高一下期的期末考试得把九门都考一遍。等到第三天中午，就只剩政治历史两门没考，二考场的人都松懈起来，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暑假的安排。这里绝大部分的人都会去理科班，就算文综不及格也不影响分班。

林梦俭坐在中间后排，桌上摊着历史的复习资料，正过着最后一遍史实。他撑着脸，眼神不由自主地向前，落在斜前方的背影上。

头发仍然扎得潦草，漫不经心捻成一束。侧脸被碎发遮住，显露一点突出的额头和鼻尖。她沉静地坐在那里，偶尔扶一扶下滑的眼镜，便继续狂热地阅读手中的书。

书皮是暗红色的。她应该刚开始看没多久，但一如既往看得很快。

“在闹啥子？”

教导主任绷着脸，忽然出现在门口。

教室里霎时间鸦雀无声。

文月渠谨慎地拿练习册盖住书，没被发现。教导主任抓了两个用网格纸下五子棋的出去训。文月渠松了一口气，就这么书叠书，继续看下去。

林梦俭在后面目睹了全程，抿着嘴无声地笑。

考完最后一门历史，整个楼层跟炸开了锅似的。大家连答案都懒得对，忙着搬书箱回家，把高一的教室腾出来。

文月渠瞅了一眼门口，发现一时半会儿出不去，干脆不动了，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梦俭握着笔袋，望着她，忽然觉得一阵宁静。

人走得差不多了，文月渠才起身。她到走廊拎起书包就下了楼。林梦俭这会儿才想起她没书箱，估计前几天都有搬东西，到今天正好都背了回去。

林梦俭站在走廊往下看了一会儿，才抱起自己沉重的书箱。他一贯拖延，总磨蹭到最后一刻，好在妈妈今天顺道开车来接他。

“妈妈你去做头发了？”

林梦俭笑着将箱子放进后备箱。

林母惊喜地转过身，托着自己刚烫的卷。

“好看哇？”

“好看，像我们上次说的那个女明星，你们都是瓜子脸，适合这种卷。”

林梦俭绑好安全带。

“就是那个，我今天拿着照片去找理发师的！”

林母打开了话匣子，开着车，大讲特讲。

“我今天去逛商场，给你哥两个买了几件衣服，你回去试下喜不喜欢。你哥好不容易回屋一趟，待不了两天又要回部队，你爸也是，难得见到人，我饭都不好弄……”

林梦俭转过头，瞥了一眼后座的包装袋。袋口露出灰蓝色，大抵又是安全而应季的卫衣。他还是笑，应承下来，不想让妈妈难做。

“正好考完了，明天我陪你去复查？”

“过几天吧，”林梦俭总算轻松一点，“明天我们班要去看电影。”

车缓缓开出拥堵的学子街，拐进大路。林梦俭忽然看向窗外。文月渠刚好走进文具店，兴致勃勃地挑选起纸笔。

还没进家门，就能听见爽朗的男声，谈论着暴雨救灾任务中的事情，颇有些苦中作乐的乐观精神。另一道更低沉的男声不时响起，满含欣赏。

“我们回来啦！”

林母大步走进家门。

林梦俭站在垫子上，深吸一口气，才默默跟上去。

“伯妈，小俭！”

高大精神的男青年站起来，哥俩好地拍了林梦俭一下。

“梦勤哥……”

林梦俭小声叫人。

林父坐在沙发上，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看过来。他嘴角下意识向下撇，林梦俭心里一沉，移开视线。

林母张罗起饭菜，哥两个去厨房帮忙端菜，总算暂时脱离了客厅的沉闷气氛。

饭桌上也是林母和林梦勤说话，林父偶尔问两句。林梦俭低头吃菜，只跟着笑笑。

“小俭的牙好些了吗？”

林梦勤问起，大家的视线都向着桌尾看去。

林梦俭如芒在背，硬着头皮点点头，干巴巴地回了一句。林父又露出严厉的面孔，想说什么但只是叹了口气。林梦俭不安地低下头，林母赶紧笑着接上话头。

“去年拔了两颗牙，做了矫正，今年还有最后一颗，整完就可以回去了。不得不说这边牙科确实厉害……”

饭桌上的对话还在继续。林梦俭没了食欲，就着面前的油炸花生米，捱到最后，靠收拾碗筷躲进厨房。客厅的对话隐隐绰绰地穿过推拉门，传到他耳中。

“……哥哥回来了也不知道说话，一天到晚都跟个姑娘家一样……”

“小俭一进门就喊我了，他只是比较内向……”

“别说了，小俭多懂事的孩子……”

林梦俭打开水龙头，细密的白色泡沫膨胀溢出，宛如数以万计的眼睛，睁大又紧闭。他浑浑噩噩地混过去，直到第二天清晨，窗外的麻雀将他叫醒。

林父一早就回部门了，后面几天应该都回不来。林梦勤则是抓紧时间去见朋友，揣上俩鸡蛋就赶飞机去了。林母抱怨了两句，放起《甄嬛传》炖汤，哼着碎玉轩打扫的小调，不一会儿又快活起来。

林梦俭看着空旷的屋子，心情明媚，帮妈妈择菜剥豆子，一起看着叶澜依怼人吃午饭。

“你不是说今天班上要去看电影吗？晚上回来吃饭吗？”

林母给他舀了一大勺雪豆蹄花。

“吃完饭就去。晚上应该不回来吃。”

林梦俭打了蘸料，里面有辣椒油，家里只有他吃。

“出去玩得开心，注意安全。”

林母说着，给他转了一大笔钱。

“用不了这么多……”

“收起，”林母笑眯眯的，“放假了多出去玩，买新书买新衣服，买你喜欢的，别管你爸。”

林梦俭笑起来，哼着歌打开衣柜，手指越过安全的黑白灰，拎出一件平平整整的粉色衬衫。

林梦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久违地感到自在。

他穿着粉衬衫出了门。偶尔有路人会瞧他几眼，多半是出于好奇，但他觉得这种程度还能接受。上了地铁，挤进好些coser，她们欢快地说着漫展的事，路人也只是看一眼，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他握着吊环，随着车厢缓缓晃动，像在静水上浮，暖融融的惬意油然而生。

时间还早。他进了商场，径直去了四楼的大书店。越过畅销榜和成堆教辅，他走到西方经典的角落，在一排排书架中逡巡，终于拿起，一本暗红色的精装书。他将书拿远，然后斜着看过去，发现一字不差，《霍乱时期的爱情》，正是她在看的那版。

结账下楼，电影院门口人到得差不多了，甚至还有石林中学总部的学生过来。工作日的下午，他们近乎包场。班长拿了一沓票，让验票员一起撕。大家进了放映厅，就跟自己相熟的人坐下。

“我在线上看了，除了第四排，大家都可以坐。”

班长喊了一声，就自己找位置去了。

借着座椅号码牌发出微弱的蓝光，林梦俭不慌不忙地拾阶而上，果不其然在倒数第三排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坐在中间。

文月渠总是这样果断。不论是选择要吃的菜色还是抉择人生大事，她都快得像是从来都不会犹豫。但林梦俭全然相反。

林梦俭走过去，毕竟中间排的位置已经被坐得差不多了。他往里走了几步坐下，和文月渠隔了一个位置坐下。放映厅骤黑，耳边传来响动。

没过多久，大荧幕放起消防警示，文月渠面无表情，正朝着屏幕，仿佛完全没发觉旁边多了一个人，但整个人刻意地静止。等到电影正式开始，她的紧绷感全然消失，整个人全情投入其中，变得柔软。

林梦俭十指相扣，叠在腹部，也专心于视听世界中，暂时忘了其他事情。

放映厅再度亮起的时候，大家都有些不耐烦了，迫不及待地想往外走。林梦俭提前站起来，果不其然文月渠马上起身，去找前面的班长。

“大家回去记得写观后感，交给……”班长正好看到文月渠，“交给两位语文课代表！”

文月渠小声说了什么，班长掏出那沓票，让她抽了一张。她收好后转身，几步走到林梦俭面前，让他有些惊愕。

“读后感我收女生你收男生怎么样？”文月渠说得很快，好像有急事，“最后收齐的负责打包发给老师。”

“好。那……”

“那我等下就在群里发公告。”

文月渠说完就跑了出去。

林梦俭走到大厅，闻到爆米花的香气，不饿但有些馋。他买了一小桶爆米花，慢条斯理地吃着解馋。

文月渠不见了。有人直接回家，有人在攒下一局，但林梦俭哪里都不想去，躺在角落的按摩椅里，看屏幕里的电影排片信息。六点出头有一场《你的名字》。他前段时间看过一遍，因为太喜欢了所以想再看一遍。

林梦俭看了一眼时间，准备去附近再找点吃的。电梯口人挤人，他便往安全通道走，这边几乎没什么人。然而一靠近，他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

“……就是……就是想认识他。”文月渠说着，语气带着不安和焦虑，“但是他的账号设置了拒绝陌生人添加。”

“好，我们班要去KTV，我找机会把这个交给他。”

“谢谢你，园园……”

两人还在小声说着什么。林梦俭早已走回了直梯口，直到坐到大盘麻辣烫面前，他都还有些恍惚。他想他大概知道那个人是谁。

半期前，总部的球队来分部比赛，排球大赢，足球争了个平局，后面上了替补，但加时赛还是输了。文月渠当时注视着球场，注视着运动员跑动时那股野性蓬勃的破坏力，眼睛里又燃烧起那股莫名的狂热，让他心惊。

麻辣烫有些冷了。林梦俭食不知味，勉强吃完后回到了电影院。过了下班放学的时间，人多了不少，放映厅里已经差不多要坐满了。他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黑暗中，还有人摩挲着椅背挪动，一边小声道歉，一边通过人们让出的缝隙，向他而来。

林梦俭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他刚侧过脸，下意识要让，大荧幕忽然亮起蓝色的光亮，照亮文月渠疲倦的脸。她的脸在那瞬间松动，难以置信地看了一遍座位编号，很快点点头坐在了他右手边。

林梦俭不知道自己该做何表情，好在屏幕转黑，清冽的歌声响起。他听见她逐渐平稳的呼吸，自己却心绪难平。

或许这场电影结束后他们可以说上两句，他想，如果她愿意的话。

他知道她敏感、骄傲又疏离，有时甚至饱含某种裹挟了愤怒的刻薄，足以喷薄出侵蚀万物的能量。

然而，他对她的好奇与日俱增，不曾消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