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鱼在外头侯着,一见他就紧张地说,“提督大人,你快上养心殿去看皇上吧,皇上醒了,正四处找您呢。”
程淮之理了理领口和帽正,刚才还柔情似水的眼神立刻变得萧瑟,撩起曳撒就朝养心殿赶,路上来往的小内侍和宫女都急忙忙让路。
养心殿内,皇上枯槁着脸,让人扶着靠在高枕上,眼睛反复看着门外。
伺候的冯守心里门清,这是在问程提督到没到,奴才也分个三六九等,边上伺候的也分个亲疏远近,他冯守在程淮之地提拔下能当个大太监总管已是烧高香求来的福分了,他万万不敢想再越过程提督去。
于是他弯着腰安慰道,“提督事务繁忙,现在收到信儿了知道您牵挂他,估摸着十万火急地往这里赶呢。万岁爷,奴才再伺候您喝点温水吧。”
皇上粗粗喘着气,脱皮的嘴唇终于才是沾了点水,病中的人甭管之前多硬朗杀伐,生病以后就变得像小孩,需要人哄着服药进水。
程淮之的绯红袍角像朵火烧云似的飘进来,他一进门就跪下,头贴着地,咬着字句道,“皇上,微臣程淮之来迟。”
冯守看皇上心念念的人物到场,也笑着和程淮之问了声好就退了出去,还贴心掩上了门。
内殿落得寂静,皇上使劲招手让他走近,将死的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没有生机的灰败,他费力指了下床边的宝箱,断断续续地说,“封王的密旨在后面,朕的身后事就全交代给你了。”
说完咽了气,程淮之眼神复杂,龙床上睡着死了的皇帝,原来皇帝的死亡也和一条野狗曝尸荒野没什么两样,回光返照之类的根本不存在。
他讽刺地笑了笑,程家灭门最后下令的是皇上,冤有头债有主,他一直没对他动手的原因是,像这种凡事都需要在掌控的当权者来说,死于亲生儿子的手不是更死得其所么?
他死了还要谋划孙子的前程,在冰棺里熬着皇太孙的降世,见不得人,不得安宁。
程淮之俯身看着皇上翻白,死不瞑目的双眼,伸出细长的手指一寸寸地阖上了他的眼。
乌压压的夜幕下,养心殿门口挑着几盏昏惑的宫灯,廊庑上,冯守隔着槅扇门紧张地转圈,又怕惊着了圣驾,最终还是小声朝殿内传话,”程大人,大事不好了,刚宗人府的执事遣人过来报信,说是前太子殿下在宗人府自缢而亡,用了革带活生生将自个勒死了。兹事体大,这事奴才拿不准主意,和皇上交代呢又怕耽搁了皇上的病情。”
程淮之不轻不淡地回了一句,“我知道了,你退下吧,加派司礼监人手,给我死死围住养心殿,我手里有皇上的手谕,任何官员王爷无诏闯入都视为谋逆,当斩。”
语气轻飘飘,但内容像雷霆暴雨,容不得人置喙。
冯守弓着腰侯在门口又多嘴问了一句,“废太子殿下的丧礼怎么办?”
当下人的就是这点不好,得时时警惕着,虽说是废太子,为庶人了,但那是皇上震怒的时候,一旦皇上念起父子亲情来,他们这些办事的下人就得遭殃了。
"走庶民的规章就是。”
里面人不冷不淡的一句话就定了朝廷前太子的命运,让冯守更为胆寒,就这股杀伐的狠劲就注定了程淮之是皇上的心腹,而他只是伺候内务的小喽喽,人比人是比不了的。
程淮之推开一个极细的门缝,从里面走出来,表情无波无澜,转身反锁上了养心殿寝宫的大门。
冯守吓得哆嗦,这程提督胆子这么大?这是准备把皇上囚禁起来?他脑子里闪过无数他和程淮之诛九族的画面,他忘了,程家灭门了,能被诛九族的只有他。
但内庭里上下都是程淮之的人,他区区一个总管又能左右什么事?
他欲哭无泪,缩在一边不敢抬头。
程淮之轻轻笑了下,眼波流转,“冯总管大人在皇上边上侍奉多长时间了?”
冯守谄媚地笑,“大人,小的在皇上身边全仗您的提拔把我从先皇那里调来了养心殿,小人为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程淮之一身绯红的袍子,瓷白的里衬显得他身量细长,面红齿白,剔透的脸皮在灯笼子底下都发着亮光,说起话来却是要命的狠,"新皇登基前,到底谁是这内庭的主子,我想冯守你是个聪明人不会不知道。皇上适才崩了,随着皇太子走的,他们父子俩在地下搭伴了,主子没了咱们做下人的不能不谋划,皇上下了令,这个国丧什么时候发,那得看皇太子妃肚子里的小主子什么时候落地。”
“你需要拦住的是八王和他下面的官员的,问起就说皇上时睡时醒,病情倒是有所好转,只是脾性不太稳定,暂时不接见生人。至于躯体怎么保存,我会让司礼监的人源源不断地送新冰过来的,你每天照常进去侍奉即可,等皇太子妃产期到了你就能跟着皇上到陵里附近的皇庄养老去。”
“事情一旦败露,你知道求死不能四个字怎么写么?”
冯守是个没出息的,人都四十多了受到这种惊吓都差点尿了裤子,那可是死人啊,虽说是皇上,但让他跟每天都跟腐烂变臭的肉块待在一块,还得装得表面无常,这属于是黑白无常的差事啊。
上了程淮之这个贼船除了认栽别无他法,冯守目送着那个青绿的细长身影远去,捂着脸哐当一下靠在门上,抬头怀疑人生。
一晃眼时间翻过去了月余,离东宫的产期越来越近,前皇太子的人死如灯灭,除了在西六宫潜修的皇后又给小祠堂多添了一个牌位,东宫给烧过两次纸钱,魏杏瑛亲手缝了香囊又烧了以外,众人像是忘了这位空前绝后的人物,或者说成了后宫的禁忌。
拿到密诏的八王恐夜长梦多,找了官员多方打探养心殿的近况,内庭在程淮之的掌控下和铁桶似的,蚊子都飞不进去一个。
他逐渐失去了耐性但又了解父皇的脾性,生怕惹了圣怒再丢了这来之不易的皇位,遂遣人让程淮之来八王府赴小儿子的满月宴。
克死了两任皇兄的八王在投靠的官员眼里,像走了狗屎运,都私下里说这位新皇太子实力不够但架不住人家走运啊,于是更是奉承迎合,一时间八王府门庭若市。
程淮之从马车上下来,众人打远一瞧便看到一对上翘的丹凤眼,帽正上红得发紫的琉璃珠在他的眼睛面前都失了色。
他穿了淡绯的圆领袍,袍角上方压着精雕细琢的白玉牙牌,脸型清清淡淡的,不见高颧骨和过宽的颌面,以前古老的皇室大多是这种脸型,给人一种显贵体面的感觉。
程淮之一进府,门上的官员都面带笑容,问候他和皇上的近况,让他三言两语糊弄过去。
宴席上坐着八王,面带不虞,但还是给了面子地问道,“淮之,你也是大忙人啊,父皇那边到底怎么样了你给个准信,实在是让我们做臣子的提心吊胆啊,皇上若是病情转好,我不当皇太子都行,寿命减十年都行。”
这是场鸿门宴,不给一个交代都走不出这八王府,他撩袍坐下,捧着酒杯向上敬,眼神澄澈,“臣是个奴才,当奴才的最要紧的就是听主子的话,主子不让交代臣能说什么呢?再说病这东西,痊愈或者恶化都是一刹那的事,臣不敢妄议啊。”
像是为了让有情人终成眷属,老天都给他解围,门上过来一个绿袍乌帽的小内侍,正是桂圆,东宫里的奴才。
他头回见这么大场面,又是朝臣又是王爷的,更别说给现太子报告前太子的子嗣问题,硬着头皮抬高了音量道,“大人,皇太子殿下,东宫刚才早产了,只有四斤重,是个小阿哥。”
上面八王大大的脸盘子上扭曲了一刻,又勉强换上笑脸问道,“可母子平安,兄长如果底下有知的话,他有后了。”
坐在旁边的八王妃阴恻恻地笑着,袖口里恨不得把手帕都撕烂,但还是维持了体面,“废太子妃也算是大功一件啊,给皇室留下了血脉。藏珠,去给这位小内侍打赏一些银两,特地来府上报喜,忠心可鉴啊。”
桂圆咽了咽口水,内心叹着自个命苦,复又说,“小人恐怕担不起这赏赐,小阿哥出生以后不会啼哭,还以为是早产的缘故,找太医来看过才知道阿哥天生有失声之症。”
失声之症代表着是个哑巴,在场凝滞冰冷的氛围终于流动起来,八王演着悲痛的表情眼神却轻松了下来,还是喊着,“还是赏,大大的赏,功过不可混淆一谈。”
众人又开始推杯换盏,面对程淮之的威逼利诱暂时告一段落,既然没其他竞争人选,那八王之后便没有任何悬念的会登基,逼问皇上的近况有些显着太急功近利,迟暮的帝王都有些多疑,何必去触父皇的眉头呢,板上钉钉的事情多等一等又何妨呢。
八王打通了其中关节,还是放了谎称身体不适的程淮之回宫了。
程淮之冷着脸出府上了马车,后面跟着亦步亦趋的桂圆,他冷冷问,"没人给皇太子妃下药?早产的时间足足往前推了一个月。"
桂圆摸着脑袋说,“主子用的餐都是从雍和宫小厨房送过来的,和皇太后娘娘用的餐一样,而且东宫让双银双陆围着,没有闲人进来。除非,”
随后他拍了拍脑袋,抬眼看了下程淮之脸色才说,“除非是主子自个找人拿了药,这么说奴才想起来了,素锦前两天一直鬼鬼祟祟地,说是肚子胀非要上太医令拿些药方子,奴才还说她没有主子的命倒享着主子的福呢。这么想来确实蹊跷,需不需奴才上太医令问问当值的
程淮之淡淡回:“不用。”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东宫有些手段也是理所当然的,但让他没想到是东宫这么会审时度势,估计早猜到了养心殿的实际状况,早产虽说小孩有可能留下后遗症,但活着总比不明不白被人害死来的好吧。
国丧的事是时候抬上日程了,快进入二月了,天暖和起来,街边的柳絮和雪沫子似的满天飞舞,直往人鼻里钻。
养心殿的冰棺不能再放了,倘若延到了盛夏,皇上的躯体烂完了,没法向人交代。
他坐上马车飞快回了宣武门,一看到他的马车,当值的黄门子连手牌都没检查便放了行,一路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