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时舒醴吃得极少,实是在南斋坊吃得饱了,舒暮云觉出舒醴袖间淡淡的酒味,却与枸酱不同,遂问道:“醴儿吃酒了?”
舒醴不好掩饰:“嗯,在坊里遇见一位朋友,叫我品了几口。”
好在舒父没有继续问下去,倒是转而论起今日南斋坊带回来的菜:“南斋坊的菜果然是极好的,醴儿若是喜欢,那就常去。”舒父极为宠爱舒醴,天下好的东西巴不得尽皆为她买下。
“爹爹胃口好才是最好。”
午膳后,一家子聊了会子近来酒行琐事,等父亲与顾伯都回了房间小憩,舒醴才上了阁楼。
“箓竹,你也下去歇着吧。”彼时,舒醴才得有空拿出霍去病送的锦囊。那茱萸纹针脚细致嵌了金线,打开来看,一方羊脂白玉平安扣静卧其间:不足一寸的累金腊梅做工精巧,花蕊根茎根根可见,合抱了平安玉扣,温润清贵;可叹的是那金线流苏,纤细柔韧,躺在光亮处便可见璀璨点点。看这工艺,必不是三五两日能完工的,怕是霍家少侯早早备下。最紧要的,这是霍家少侯亲手而制。
舒醴一时心都融化了。
小暑已至,长安城里热浪剧增。
顾翁已经大好,这日在书房正与舒暮云商议到冠军侯府登门拜谢。
舒醴端了点心进来,顾翁说道:“醴儿也同去,那日是醴儿冒雨闯了宵禁请来冠军侯,真真是难为你了。”
舒暮云颇为感慨:“这长安城内,能伸手襄助的必得感恩铭记。”
“爹爹说得是。”舒醴心中复杂,但顾翁一事是务必要答谢的。
舒父拟了拜帖,复又问道:“素闻冠军侯多在军中,不知何时登门妥当?”
“我遣下人前去打探,今日先把谢礼备好。”顾翁补道。
晚膳时候,前去冠军侯府打听的小厮回来禀报:“禀老爷,侯府回话冠军侯近日都是晚膳时分才回府,白日里都在上林苑虎贲营。”
“下去吧。”舒父转而同顾翁说道:“如此,我们明日晚膳后过去。”
顾翁点头,叫小厮将谢礼用车马装了打理妥帖。
暮色已至,冠军侯府灯火高挂。
“少郎今日如何弄得一身泥土?”霍去病满身稀泥进府,山岚迎上去接过披风。毕城和齐丰自是牵了马去马厩。
“不妨事,和他们摔跤了。”霍去病一身甲胄,取下头盔径直往汤池去。天气炎热,霍去病每日回府都是沐浴后用膳。
“少郎,今日舒氏酒坊递了拜帖,说的明日晚膳后拜访。”山岚跟在霍去病身后禀话。
“好!”霍去病驻足回头,“明日就在府中,叫上牧野。”
山岚素来知道,少郎平日从不喜这些来府应酬,如今换了舒宅倒是十分爽快,竟连军营也不去了。牧野大夫是跟着霍去病住在侯府的,近日倒是不曾每日去军营,一有空就自己在院里研制新药。
翌日申时,小厮套了装好谢礼的马车,舒父便携舒醴和顾翁一起往冠军侯府来。
冠军侯府坐落在华阳大街北第中段,侯府门前双阙巍峨,亲兵戍卫,朱漆大门两边各有云纹双虎合抱鼓石。
顾翁上前叩了赤铜猛虎铺首铜环,大门随即徐徐敞开,出门来迎的正是侯府林管家,满面堆笑:“顾翁,舒老爷,舒小姐,等候多时了,快请进来。”说着将一行人迎了进去。
舒醴第一次进冠军侯府。林管家领着众人从正门进来,绕过抄手游廊,过了假山池沼才到前厅,是座立于宽大台基之上的两层四阿顶楼阁,雄浑壮丽。一路走来,府内除开腊梅,并无任何其他花色,皆是松柏挺拔之姿。
林翁请众人落座,示意婢女看茶:“各位稍候,老朽去后面通报一声。”
片刻,听得廊下足靴沉稳,有人从前厅后面出来,来人正是冠军侯霍去病。
这是舒暮云第一次见到霍去病:一身璆琳信期纹束袖经锦长袍挺括修长,曾青缣刺绣云纹护腕利落,腰间系了鎏金铜框镶透雕玉猛虎带头,五官挺立欺霜压雪,敏锐果敢扑面而致,叫人心生敬畏。
霍去病身后除开林翁,还跟着位气质清绝的公子,想来该是顾翁口中的牧野大夫。
未进前厅,霍去病便寻见了舒醴玉色浅影,娉婷袅娜立在舒父一侧。众人远远起身相迎,霍去病抱拳欠身向舒父行了一礼:“舒家主翁久等了,请坐。”
牧野眼底掠过一丛诧异,转瞬即逝。
舒暮云一脸错愕,连忙抱拳致敬:“素闻霍将军骁勇善战,百闻不如一见,我等心生敬畏!”
“舒家主翁过誉了。”霍去病顺手介绍,“这是军医,牧野大夫。”牧野抱拳见礼。
霍去病示意众人落座,开口盛赞:“自大汉开国,舒氏酒行年年向朝廷捐钱纳粮以卫国戍边,实乃大义之举!”
听闻此言,舒父与顾翁又起身谢过。舒醴心下狐疑:这霍家少侯竟知晓舒家如此细致,大出她所料。
“今日叨扰,是为感谢少侯与牧大夫仗义相救。”舒暮云甚是动容,起身抱拳,“若无二位,我这顾贤弟怕是……今日略备薄礼,还望少侯定要收下!”
顾翁与舒醴亦起身一同深谢。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霍去病不好拂了舒父真挚诚意,探手示意落座:“舒家主翁不必多礼,去病不推辞就是。”
听闻此言,舒父满面笑意并未觉出其中不妥,倒是端了茶盏的牧野手中一震!除开林翁,旁人无所察觉。
四人寒暄了一阵,聊得甚欢。听说舒暮云才从雍西返京,霍去病细致问了许多雍西情况,十分投机,说到兴处,更是见地相投。其间,霍去病特意叫牧野再为顾翁把了脉,查看恢复情况。
“舒家主翁,侯府供酒日后就改舒家酒行了。”霍去病余光滑过舒醴,又望向舒父,说得十分自然。
“哦?”舒暮云虽有迟疑,却是答得干脆的,显见的商场老练,“如此甚好!多谢冠军侯抬爱!”京中酒行营生,颇有争斗,冠军侯开辟新府,若是舒家能供酒府中,自然是好事一桩。
“那就定了。”霍去病一脸深意望向舒醴。
吃了两盏茶,已是日暮戌时。舒父和顾翁起身道别,舒醴亦跟着行礼,霍去病起身示意林翁亲自送客,一行人方出了侯府。
“你是不是得谢我妙手回春?”待舒家离去,牧野冷不丁问出一句。
霍去病竟未反驳,径直往书房去。
牧野扬了嘴角,像是见了宝藏跟过去:“‘去病’适才为何行礼?”
霍去病抬手将他拦在一边,并不回话:“你若得闲,快快研究新药去!”说罢头也不回去了书房。
“校尉,干!”赵破奴端了大碗酒水,和众人酒碗一撞,洒得满桌都是。
“今日校尉摆宴,定要不醉不归!”朱和已是耳颊飞霞。
苍苍兰月初起,霍去病邀了一众副将府中小酌。
“校尉,”朱和有些昏沉,“今日这酒似与往日不同,饮来不觉热辣,却极是缠人,小心醉了去!”
“这是南来枸酱,自是和柳家镇的酒不同。”霍去病命山岚再取一坛来。
“哦?”徐自为来了兴致,“可是那蜀南贡酒‘枸酱’?”
“正是。”
这枸酱贡酒美誉在外,售价不菲,众将士听了七嘴八舌说道:“有酒枸酱,大醉方归!”
“平日里军营禁酒,秋狝将近,这酒可不是白喝的!”霍去病擦了嘴角酒水顽笑道。
“不白喝!今年秋狝必逮了那苑里最大的虎豹麋鹿!”一说到秋狝,朱和顿觉浑身是劲,“叫那其余骑队没了猎物抓去!”
“哈哈哈,那是那是,就是一根毛儿朱副将也能给逮来!”去年秋狝,朱和猎了珍禽,愣是把飞落的羽毛也一并穿到箭羽上,徐自为一提到此事众人禁不住都笑开来。那朱和,大有代郡先都尉朱英之风,骑射了得,是才做了霍去病的副将。
众人酒酣肉足到月落乌啼方休,一个个七倒八歪宿在侯府客房。
霍去病提了酒坛子从中厅转到后院正房,抬脚坐到大理石台基石阶上,月朗星稀,仰面继续喝起来,溢出的酒水顺着流畅清明的下颌线滑入衣领,那说一不二的茹藘信期云纹锦袍衬得月色迷离。
“赤灵,少郎在何处?”山岚端了醒酒汤从正房寝室出来,酒席散去后她便去了后厨给各处客房拿小点心和醒酒汤。
赤灵端了换洗寝衣正从浣衣坊过来,见屋里无人,正在廊下寻人:“少郎明明从中厅过来了,我们四处寻寻。”二人将东西放到卧房,才下来台阶,远远便见霍去病坐在台阶上。
“少郎最近似有心事。”山岚最是心细。
那赤灵早已见不得霍去病坐在寒凉的石头上,跟着山岚迎了下去:“少郎,夜里寒凉,咱先回屋吧。”说着便要去扶,霍去病也不回头,递过来酒坛子:“再提一坛!”便是酒量再好,也经不住这样一宿猛喝。二人心疼得紧,忙接过去坛子转移话题:“府里才换了酒,少郎小心脾胃,咱们进屋去。”说罢便蹲下身去扶。
霍去病也不动,眼里清澈,虽是一身酒气却心下清醒:“再提一坛。”说着将酒坛子递了过去。舒氏酒坊枸酱同别家酒行不同,深褐高温陶瓷工艺,上头烧制了舒氏酒云纹,那喝过的酒坛子都是要回收酒行的。
“是。”山岚知道少郎脾气,必是拧不过的,接过酒坛子转身去了酒窖。
赤灵蹲在霍去病一旁,月色清凉,照得霍去病微醺的侧颜如远山黛色分明。那年卫青将六岁的她领进长平侯府,八岁的霍去病一身劲装背着弓箭从大门进来,那是她第一次看见这般俊俏的人儿,一同进来的还有先她而来的七岁山岚,此后便是她们二人伺候少郎日常,算起来已有十个年头。
“少郎近日如何总是醉酒?”赤灵不解,霍去病虽千杯不醉,平日却是不大喝酒的。
“枸酱缠人。”霍去病看了赤灵一眼,夏日衫薄,朔风渐起,“外头凉,你且先回去。”霍去病索性一手托着后脑勺仰面躺到台阶上,星幕残月,深邃悠远。霍去病一言,倒是叫赤灵心下温暖,世人皆道他冠军侯面冷心寒不知怜香惜玉,却不知少郎洞若观火万般柔情。
“那少郎与赤灵一同回去,明日还要回去军营。”赤灵确是忧心霍去病受了风寒。
“你怎能与我比,我便是睡到这里也无妨,好生回去。”
赤灵不好再劝,也不好待着,折身说道:“我同少郎烧水去,少郎早些进屋。”
看着赤灵曼妙上了台阶,霍去病呢喃一句:“果是枸酱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