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一路奔波,快请上座!”
菡萏绣庄,清晖园。
榭前有荷亭亭,照小桥流水,伴游鱼成欢。
是日闷热,通判夫人一路奔波,不等进门,便吩咐左右说不必进绣庄正堂,只让人知会何家姐妹,在景色宜人的清晖园内小坐、赏片刻菡萏景便可。
园内斜晖亭,前遮后拥、满身檀香的通判夫人将将落座,潘月为其特制的茶果点心没等奉上,黄夫人丝帕一挥,打断了何惜姊妹近前施礼的动作,单刀直入道:“今日实在忙碌,你我相熟,两位娘子不必多礼,只让人快些将我儿的狐白裘取来才是!”
何惜两人福身的动作一顿,眼神交汇间,身形齐齐一僵。
“如何?”
端在手里的茶杯微微一顿,黄夫人看出两人神色的不同寻常,蓦地搁下茶杯,左右打量着两人,沉声道:“出什么事了?”
“夫人恕罪!”
听出她语气里的不悦,何悦下意识一哆嗦,不等发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前,磕了两个响头,又抬眼望向黄夫人,双目含泪。
“奴家姊妹蒙夫人错爱,多年来尽心竭力为府中上下量体裁衣、缝制衣裳;今日更是有幸,得夫人青眼,为令郎缝制千金难买的狐白裘。只那狐裘……”
座下人话说越多,上座的黄氏垂目而望,视线越发清冷。
眼神交汇,何悦话头一顿,蓦地垂下眼帘,思忖着昨日潘娘子交代,沉吟片刻,开口道:“有一事一直不曾告诉夫人,奴家绣出的动物,无论虎、兔、鹰、犬,龙、凤、鹿、鱼……皆栩栩如生,不只因家师技艺精湛,奴家尚有慧根,更为奴家自小与动物有缘!”
“有缘?”
佛家最尚“缘法”二字。
黄氏轻叩茶几,垂睨看着堂下七拐八绕,只不切入正题的姊妹二人,思量片刻,不冷不淡道:“娘子的绣工,郓州闻名!”
何悦不敢迂回,只将头垂得更低,闷声道:“不敢瞒夫人,三日前,奴家已依着夫人吩咐,把那狐白领绣在公子的锦衣上,只因太过疲倦,奴家在那狐白领边睡了过去,竟做了个梦!”
“梦?”
叩着茶几的手倏地一顿,黄氏眉头紧蹙,脸色越发难看。
“是!”
何悦悬着一颗心,撑在身前的手微微紧握,徐徐道:“好叫夫人知晓,那日在库房,奴家在梦里见到一只狐狸,浑身莹白、满目哀怜;奴家正不解其意,那狐狸凝望着奴家,竟口吐人言!”
“口吐人言?!”
何悦轻一颔首,不等黄氏追问,依照前日潘月吩咐,抬头望着黄氏,泪目盈盈道:“以汝母子乐融融,叫我母子死别离!”
黄氏眉心一颤,面色骤沉。
不等她应声,何悦顿然直起身,紧拧着眉间,语速飞快道:“奴家自梦中惊醒,骇得胸口砰砰跳,不敢耽搁便去检查那狐白领——”
话头骤然一顿!
——仿佛演奏至高潮的乐章戛然而止,斜晖亭下刹时落针可闻。
清目眇眇、凄凄惶惶。
为她情绪感染,左右侍婢个个攥紧了怕、圆瞪着眸,伸长了脖颈,神色不安。
“谁成想!”
觉察出左右纷纷投落的视线,何悦两眼一瞪,倏地直起身,骤然开口——
“半个时辰前还完好如初的狐白领,待奴家上前查看,竟真多出了一团洇湿!”
“呀!”
“阿也!”
“莫要再说!”
“……”
左右侍婢纷纷背转过身,有胆小者早已捂着双耳,不敢再听。
众人反应皆如所料,何悦眼里掠过一线光亮,蓦然垂下眼帘,继续道:“事关夫人与大公子,奴家不敢妄下定论,虽惊惧异常,依旧鼓起勇气,尝了尝那洇湿。”
何悦抬眼偷觑黄氏,又道:“洇湿微涩,果真是泪!”
“悦娘子的意思。”
终于听懂她话中意,黄夫人置左右议论如罔闻,叩着扶手的五指微微一曲,垂睨着堂下,冷声道:“我儿的狐白领,叫那托梦的狐狸一把泪给洇湿了?”
斜晖亭下倏而杳然。
一线晴照斜进亭内,蕴着雷雨欲来的闷热与不安。
一滴冷汗坠落眼前,何悦叩在面前的双手不知何时紧握成了拳。
好在当下局面——黄夫人置喙狐仙托梦之说——亦在潘娘子预料。
何悦稳了稳心神,微撑起上半身,神色诚挚道:“夫人明鉴,若非发生在自己身上,狐仙显灵之类,奴家如何敢信?夫人素知我姊妹,那狐白裘是夫人为大公子量身定制,我二人如何敢有半点马虎?”
她举目迎向黄夫人依稀淬着霜雪的目光,继续道:“夫人拳拳慈母意,郓州上下谁人不知?夫人礼佛,想来必然知晓——天地有情、万物有灵;而今大公子荣登武魁,来日将随官家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只是,举凡战争,无论初因如何正当,行得都是伤人性命的事!”
“奴家惶恐!”
不等黄氏应声,何悦顿然伏首在地,声泪俱下道:“夫人心慈,荤腥尚且不沾分毫,今有狐仙显灵在前,便是夫人责难,奴家如何敢冒此大险,让大公子穿上这生来便染不祥血光的狐白裘?!”
菡萏摇曳惹满园无声。
晴照西斜,亭内许久无人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拂经凉亭的荷风沾了凉,黄氏紧拧着眉头,转又看向镇定在旁的何惜与潘月,思量片刻,开口道:“娘子的意思,除却洇湿了狐白领、误了半月功夫,我儿的冬衣仍是原样?”
“回夫人的话!”
何惜顿然抬眸,倏地错步上前,盈盈福身道:“听闻有狐仙托梦,奴家亦惊惧非常,不敢擅做主张,又怕耽搁夫人给大公子置办行头的功夫,与妹妹商议后,斗胆让庄人于阳谷上下收了百来雄鸡尾羽。”
她一面偏头示意下人将那锦衣取来,一面继续道:“缝羽成领,以代狐裘!”
“雄鸡尾羽?”
黄氏神情一怔,眉头顿然紧蹙。
何惜跪伏于前,不卑不亢解释道:“夫人不闻,雄鸡有五德——‘头戴冠者,文也;足搏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相呼者,仁也;守夜不失者,信也’【注】!民女以为,此五德,正与大公子相衬!”
纷纷议论悄然四起。
觉察出亭内氛围的舒缓,何惜微微举目,恭声朝黄氏道:“只盼夫人不怪我姊妹妄自揣测夫人心意,惟愿令郎——势如丹鸡披华采,扶摇惊风起!”
铿锵有力,字字落地有声。
“丹鸡披华采,扶摇惊风起。”
黄氏接过婢女递来的茶,揭开茶盖的动作微微一顿,喃喃重复何惜口中言,少顷,浅啜一口,一面搁下茶杯,一面开口道:“借惜娘子吉言!”
何惜心口一松,没等吁出一口气,又见座上人叠掖着衣袂,肃起形容,淡淡道:“只那狐仙……”
何惜浑身一颤,扑通一声跪倒在何悦身侧。
潘娘子的主意只到此,若黄夫人依旧不信……
两人眼神交错,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亭外哗啦一阵响,狂风吹动莲叶摇摆,惊起飞沙走石。
两人下意识转过身。
亭外已然流云汇聚、飞沙走石。
“夫人!”
“夫人小心!”
劲风吹散鬓边发,吹得左右侍婢迷了眼、弯了腰。
你搀我扶间,好不容易扶起主座的黄氏,又听亭外哐啷一声,依稀有古木断了枝,四下狂风骤歇、一片杳然。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色惶惶望向亭外,神情紧跟着一变。
并非为残荷败叶、四下狼藉,而是为斜晖亭外不知何时竟烟岚缥缈、暖风习习。
他几个仿佛仿佛置身玉宇琼楼间,什么菡萏绣庄、郓州阳谷,皆已翩然远去,无影无踪。
撑着侍婢的左手下意识用力,黄夫人双目圆瞠,神色正茫然,亭下侍婢不知谁人高喝——“狐狸?!”
众人顿然抬头,顺着那婢女的手势望去。
却见缥缈雾岚间、齐人高的院墙上,一株随风轻摆的忍冬旁,一只不知何时出现的白狐正端坐墙头,冷冷睥睨着四下。
说是白狐,气度间又似有些不同寻常。
却见那狐通体白皙如雪,只眉间一点红;说是狐狸,更似身披鹤氅的琼楼仙人,冷眼旁观凡尘俗事,清冷出尘、遥不可攀。
松松?!
潘月恰在斜晖亭阶下,没等休整一二,抬眼看清来狐,眼睛一亮。
余光里映入四下惶惶模样,清眸流盼间,潘月计上心头,朝何家姐妹使了个眼色,倏地奔出两步,满脸惊喜道:“狐仙?!”
她转身朝向亭内,继续道:“世间当真有狐仙!”
何惜姊妹神情一怔,顿然会意。
“是他!”何悦朝她轻一颔首,倏地双手合十,一面敛袂下跪,一面侧身朝黄氏道,“黄夫人,此狐仙便是奴家在梦里所见!”
“狐仙显灵了!”
何惜一声高喝,紧跟着跪伏于前,号召左右道:“庄中上下,与我一起求狐仙保佑!”
“狐仙大人保佑!”
“狐仙大人保佑!”
扑通扑通一阵响,亭里亭外刹时跪了乌泱泱一片。
黄氏自初时的惊愕间回过神,看清园子里外,浅眸倏地一颤,少顷,松开撑着侍婢的手,合十颔首,口中喃喃:“大仙保佑我儿……”
风里传来若有似无的“保佑我儿”,阶下的潘月轻出一口气,正想趁众人不备,事了拂衣去,抬头却见墙头的松松正凝目望着自己,神情不似往日那般兴奋热烈,反而似……神色错杂、目露幽怨。
幽怨?
潘月神情一怔,正不明所以,松松似为亭下动静所恼,最后深深看她一眼,甩了甩尾巴,转身跃过墙头而去。
“今次多亏娘子!”
不容细想,黄氏的声音自亭内传来。
潘月转过身看,却见黄氏站定在何家姊妹面前,一面扶两人起身,一面唏嘘后怕道:“今日若非悦娘子坚持己见、仗义执言,妾身愚昧,怕害了我儿却不自知!”
“夫人说的哪里话!”
何悦连连摆手,神色惶恐道:“是夫人礼佛心诚,才能得狐仙显灵,点拨世人!”
“点拨?”
黄氏若有所悟,牵着两人的手微微一顿,眉头顿然舒展,转身交代左右:“回去与老爷说,自此往后,通判府上下不得再猎杀山狐!府中内外亦不得着狐白!”
“是!”
左右侍婢盈盈应下!
斜晖亭下,听清黄氏的话,潘月眼睛一亮,唇角微微扬起。
*
半个时辰后,菡萏绣庄门前,斜晖落下的阴凉里。
目送通判夫人一行车驾愈行愈远、转过街角,廊下众人齐齐长出一口气。
“真真惊险!”
“平安度过就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照我说,今日第一大功臣当属……娘子?!”
何惜春风满面转过身,道谢的话没来得及出口,抬眼见本在偏厅歇息的潘月手拎着不曾享用的素面茶果穿过门廊,神色一怔,连忙提起了裙摆,大步急追上前。
“娘子留步!”
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潘月下意识停下脚步,没等回头,一道劲风自背后袭来,手里的食盒被人一把夺去。
何惜挽着她臂腕,凑到跟前看她脸色,又直起身,假作嗔怪道:“娘子怎得如此匆忙,莫非还在怪我二伯,有眼不识金镶玉?”
“娘子说的哪里话?!”
心下记挂着昨日不告而别又一夜未归的武松,潘月闻言一怔,眼底掠过一丝赧然,连忙摆手道:“娘子莫怪,只是今日在此耽搁不少功夫,怕炊饼铺事忙,武大一人难以支应。”
“还说不是!”
何惜假作不悦,轻搡她一把,站定了转向绣庄方向,努了努嘴,又朝她道:“娘子于我绣庄上下有不二之功,方才二伯亲口交代,日后但有所需,不论茶果、炊饼、担心……只要娘子那儿有的,都从娘子那儿置办!”
“这……”
“娘子若是不放心!”
不等潘月应声,何惜两眼一瞪,作势把她往回拉:“现下便随我回去定契?”
潘月仰头望向绣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