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思还在聊，喻若愚走到床边摊手往后一仰，两眼放空望着天花板。
曾经他的妈妈也是这样，无论是近在跟前还是隔着遥远的网线，都有说不完的叮嘱操不完的心，他听得耳朵起茧，经常截住妈妈絮絮叨叨的话头跟她保证说您放心我好着呢。
可他最终还是让妈妈伤心，并且没有机会弥补。喻若愚抬手捂住眼睛，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那边陆思挂断视频，扭头看喻若愚，玩笑道：“我看我妈都要认你做干儿子了，把我一顿批评啊，说我不团结队友，你出这么大事我没提前发现苗头。”
喻若愚脑子里一团乱麻，嗯嗯两声，眼皮都没掀的随口应了句，“不好意思啊。”
陆思怪叫一声，一屁股坐到他床边：“你小子故意埋汰我是不是！”
床被颠得弹了两弹，喻若愚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嗯？你刚说什么？”
陆思看到他泛红的眼睛，顿时噤声，几秒后才开口：“出什么事了？感觉你心情不太好。”
喻若愚揉了揉脸坐起身：“哦没什么，刚在楼梯碰到个人。”
“谁啊？”
“王辰。”说完，喻若愚用余光观察着陆思。
果然，对方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他回来了啊。”
喻若愚嗯了一声：“这段时间都没在基地见过他。”
陆思语气不屑：“还以为大少爷奖牌混够了，评上健将就收手上大学去了，没想到又回来了。”
哦，看来是个走体育镀金进高校的关系户。喻若愚默默在心里划重点。
在池虞自杀之前，虽然住在同一间，但陆思和自己这个室友的关系只能说是点头之交。池虞总是怯怯的，而陆思又是典型的心大傻乐性格，和他这类内向到自闭的人合不太来。
但自从池虞从鬼门关被拉回来之后，陆思发现他和之前不太一样了，会主动跟人交流，说话逗趣，整个人生机勃勃的，不再像只躲在角落里独自发霉的蘑菇。
陆思曾经总疑心他哪天被人拔去煮了吃掉都不会吱一声。
见喻若愚垂着眼睛没接话，陆思的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他拖了一把椅子坐到喻若愚面前，说：“你不会舍不得他吧？不是吧，我很早就觉得他没真拿你当朋友。”
喻若愚缓缓抬起头盯着陆思，你在说什么？朋友？薅我头发，咒我被退队的朋友？
陆思撇撇嘴，“只是一种直觉罢了，之前就跟你说过王辰不是什么好人，你还替他说话。算我多嘴，你不信就算了，我以后不说了。”
不不不，你的直觉很对。喻若愚连忙道：“我信，我现在觉得他脑子有病。”
“这还差不多。”陆思一拍大腿，恨铁不成钢叹气：“搞不懂你之前为什么总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他指东你不敢往西。我还问过你一次，结果你憋半天来了一句‘他是个好人’。给我气的。”
喻若愚：“……”池虞这么单纯，傻孩子该不会被PUA了吧？
陆思：“别看王辰在队里人缘确实不错，家里有钱，人也大方。但我偷偷告诉你啊——”他压低了声音凑到喻若愚耳边道：“我有次偷偷出去买煎饼看到他带小姑娘进酒店了！”
“你说，把人家女孩儿往酒店拐的能是什么好人啊！”陆思痛心疾首。
喻若愚认同地大力点头。
十六七岁的年纪，偷摸藏点教练不让吃的零食已经算是叛逆了，带异性出去开房，被发现直接就是开除退队一条龙。
喻若愚受到不小的震撼，现在的小孩儿才是真正胆大包天，跟他们比起来，自己那会儿翻墙吃宵夜、床底藏零食根本排不上号——简直可以获评国家队首乖，程指导真该给他颁个奖。
“所以你以后还是离这种人远一点比较好。”陆思总结陈词。
喻若愚点头，轻抚右腕的伤口若有所思：王辰跟池虞自残，甚至于后来自杀肯定脱不了干系。
……
晚上躺在床上，喻若愚掏出手机例行开始每天的好友申请事务，结果熟练的把微信号粘进搜索框，竟然显示该用户不存在！
怎么回事！喻若愚如临大敌，一骨碌爬起来，他被拉黑了？！
陆思迷迷糊糊刚睡着，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咋了，出什么事了？地震了？”
喻若愚眉头拧成一团，“没事儿，你好好睡。”
“噢。”陆思安详躺下。
手机屏幕几乎要被按碎，喻若愚不信邪地重试了十几遍，最后不得不接受现实：他被“自己”拉黑了。
复盘之前的行为，他觉得爸妈可能把他当成了变态骚扰狂。
太冲动了，应该编个理由再去加好友的。
喻若愚懊恼得想撞墙。
突然，反扣着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眼睛一亮，连忙翻过来看，看清后脸色唰得沉下来。
王辰：【十一点，来老地方。】
对话框是新的，看不到之前的消息。
这条消息正好撞喻若愚气头上。
谁他妈跟你老地方，欺负老实人的跳水队败类！
喻若愚狠狠打出一个字：【滚！】
深夜时分人总是多思，他跟天花板干瞪眼大半宿睡不着，无数思绪在脑海里奔涌。
有爸妈，有池虞，有自己曾经意气风发的岁月，也有……祁淼。
他翻了个身看向几步之隔的另一张床，陆思已经熟睡，正安逸地打着呼噜。
那里躺着的不再是第一时间就能发现他失眠的人了。
祁淼温柔含笑的脸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喻若愚的心仿佛被一只手轻柔地捏住，难过而熨帖。
人家都拒绝你了还在想他！喻若愚被不争气的自己气得朝空气挥出两拳，更睡不着了。
*
昨晚胡思乱想到凌晨，第二天睁眼时天光大亮。喻若愚揉着晕沉沉的脑袋睁开一只眼睛瞄时间，已经十一点了。
虽然主教练发话让他在宿舍修养不着急训练，但喻若愚从没这样想过。
体育竞技大浪淘沙，一以贯之的拼搏、艰苦卓绝的努力是最终能被留下来的先决条件，天赋与机遇都建立在这之上。重来一次，他确信自己依然热爱脚下这条路，不曾有丝毫动摇。
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三天偷懒教练知道，三十天躺平他基本就可以收拾包袱滚蛋了。
而且喻若愚清楚地明白，主教练对自己的和颜悦色与宽容并非完全是一件好事。
王辰疯狗一样揪着他说了一通不知所谓的话，但喻若愚不得不承认他有一句说对了：池虞心理状态不稳定，教练组会考虑斟酌他是否还适合留队。让他暂时修养不用参加训练更像是一种安抚手段，以免他再做出过激的事情。
这些天喻若愚尽管没正式训练，但做了不少测试。池虞的先天条件很不错，弹跳力强，平衡感和耐力也算优秀。可惜就是体格太瘦，肌肉力量弱。
跟同龄人比起来，池虞的身板实在是有些单薄了。跟还没发育似的。
喻若愚捏了捏少年伶仃的手腕，微微叹息。
*
总教练办公室。
翻阅完手上的资料，祁淼抬起头，微笑：“队员们都很优秀，刘指导带队有方。”
坐在他对面的刘恒勇乐呵呵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探身从队员资料中抽出几份，道：“这几个是队里重点培养的苗子，前段时间出去比赛都拿了奖，我看进国家队希望是很大的。”
说完，他犹豫了片刻，又抽出一份，斟酌着说：“小祁啊，这个孩子有点特殊。家里很困难，人也内向，心理问题挺严重，有自残倾向。”
“我们教练组在商讨要不要劝他别走跳水这条路了，否则在基地出事了不好交代。但是这小孩儿刚来的时候水平很出色的，放弃了挺可惜，而且我也怕把他退了之后他受刺激再做出点什么不好的事，所以想听听你的看法。”
接过刘恒勇推过来的资料翻开，眼眸清澈圆亮的少年映入祁淼的眼眸，少年似乎很不习惯拍照，照片里的他羞怯地看向镜头，抿出很小的一个笑。
池虞，池塘的池，虞美人的虞。
祁淼的目光落在姓名处，刘教练口中的池虞和周珣电话里跟他说的那个鬼马精灵的小队员似乎判若两人。
“知道了刘指导，我会重点关注，到时候跟您反馈。”祁淼神色淡定，丝毫看不出来被塞了个大麻烦的不快。
刘恒勇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欣慰地拍着祁淼的肩膀道：“有你一起参谋我放心多了。”
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他道：“差不多到中饭的点了，要不中午就在基地吃吧，今天食堂有咱们这的特色菜麻辣兔丁和四喜丸子，小祁你能吃辣不？”
祁淼笑了笑：“能。”
……
食堂，喻若愚躬身歪着脑袋冲窗口笑眯眯到：“姐姐，我要四个四喜丸子。”
食堂阿姨被他一声“姐姐”喊的心花怒放，挑了个最大的丸子舀进他盘子里，道：“四个你怕是吃不了哦，先吃着，不够再来，姨给你留着。”
喻若愚：“姐姐，我吃得完，我长身体呢！”
食堂阿姨被逗得哈哈大笑，又给他挑了个大丸子，说先吃下两个再说，又问：“麻辣兔丁要不要，好吃着呢！”
喻若愚嘻嘻一笑：“不吃，我属兔，可不能吃兔子。”
突然，身后有人轻敲了下他的脑袋，回头一看，正是光头刘教练。
刘恒勇满脸震惊，脑袋周围一圈问号有如实质。
刚刚从背后看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在窗口前跟人嘻嘻哈哈逗贫的人是池虞，这孩子什么时候转性了，变得这么活泼？
“你什么时候变属兔了？”刘恒勇震惊且纳闷，这批队员年龄都一边儿大，他记得可没有属兔的。
而喻若愚在转身看到刘恒勇旁边的那个人时，感觉世界在那一瞬间被按下了停止键
——祁淼？
喻若愚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幻视。
幻觉吗？我想祁淼脑子想出毛病了？
灵魂好像脱离了躯体，轻飘飘地浮在半空。喻若愚看到自己仿佛一尊滑稽的泥塑，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眶不受控制的发热变红。茫然无措之中，海啸般席卷大脑的是委屈。
而两步距离之外的祁淼长身玉立，眉头微拧，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
……我疯了吗？还是我根本没有重生，没有在别人的身体里醒来，事实上一直都是个孤魂野鬼？
“端稳，饭要洒了。”一只手托住喻若愚即将倾斜的餐盘。
喻若愚如梦方醒，逸散的思绪收拢。他抹了一把眼睛，拂开祁淼的手，负气般闷着脑袋走开，低声扔下一句：“不用你管。”
擦肩而过时，祁淼没防备被他撞得一趔趄，刘恒勇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脑袋，打圆场到：“嗐，池虞这孩子比较有个性。小祁你别介意。”
“没事。”祁淼语气平淡，视线追随着那个略显仓皇的背影，长久麻木的神经莫名被拨动了一瞬。片刻后，他眼神收回，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