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思推开宿舍的门就看到喻若愚在倒立，闭着眼整个人小白杨似的贴墙立得笔直。

陆思愣了一下，道：“身体好了吗？这就开始练了啊。”

倒立是跳水队最常用也是最简便的训练方法，兼顾了力量训练和平衡保持的需要，队员们时常会在宿舍里比谁坚持的时间久。

喻若愚睁开眼，没有要下来的意思，嗯了声，说：“找点训练的感觉。”

陆思比了个大拇指，随即跑到他身边蹲下，难掩兴奋地开口：“你知道队里要来的新教练是谁吗？”

和祁淼猝不及防的重逢，喻若愚心乱如麻，四喜丸子都没心情吃了，闷头跑到宿舍倒立静思。听到陆思的话他心不在焉的接了句：“谁啊？”

话刚出口，他就突然意识到什么，果不其然——

“祁淼啊！”陆思激动得脸都有些发红，双眼放光盯着喻若愚，等着对方和他一块儿无声尖叫。

喻若愚怀疑自己倒立太久脑子充血出现了幻听。

翻转的视角中，陆思的表情十分扭曲，兴奋得五官往四个方向飞。

喻若愚身子往右一歪，憋着的一口气散了，他靠墙坐起身，除了运动后微微有些气喘外，整个人镇静到出神。

祁淼……以他的履历就算退役也应该是留在国家队，怎么会莫名其妙跑来省队？还是八竿子打不着的S省。

喻若愚脑子更乱了，他以为今天的相遇不过是巧合，可祁淼如果是要留队任教，岂不是以后每天都会碰面了。

他很清楚，既然打定主意要在跳水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与故人重逢只是时间问题。但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更何况面对的故人是祁淼。

陆思以为他没听清，抓住他的肩膀使劲儿晃了晃，道：“祁淼！那可是祁淼啊！他像我们这么大的时候都参加奥运会拿金牌了！我刚练跳水那会儿，教练就总拿他给我们画饼，说好好练，我们就是下一个他。”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有资格参加奥运，祁淼拿到的每一个金牌，我也拿到过。

曾经的岁月恍若隔世，喻若愚心里涌起一阵酸涩，从前别人说起祁淼一定少不了要提喻若愚的名字，说起喻若愚也必定不会落下祁淼。两人宛如辉映的双星，在看到其中一颗时必定不会忽略另一颗光芒。

可现在好像没有人还记得喻若愚了。

见到偶像的快乐冲昏了陆思的头脑，丝毫没注意到喻若愚的异样，叭叭地历数偶像的辉煌战绩。

“最年轻大满贯的含金量你懂不懂啊！我每次比赛前都要拜一拜！”

“你怎么确定祁淼就是新来的教练？”从思绪中抽身，喻若愚道。

陆思：“中午大家都看到老刘头和祁指导在食堂吃饭了啊，老刘还把咱们队好几个人拉过去给他看，可能是想祁指导从里面挑一个亲自带。”

喻若愚眉头皱起，“祁淼答应了？”

“没有。”陆思摇头，道：“我听一航说祁指导要办一场队内测试赛，按排名选人。不过一航是稳的，他刚在青冠赛里拿了牌子，到时候队里测试赛第一估计也是他。”

以亲眼所见的实力取人，倒很符合祁淼的风格。

知道祁淼没轻易答应带徒弟，喻若愚乱七八糟的心情舒坦了一点，他挑眉一笑：“那可说不准。”

关于祁淼，他有委屈、有不满、有不解、有愤怒，但却没想过避之不见，只是现在......他实在是没有准备好。

长时间疏于训练加上手伤养病，突然上强度运动后手臂肌肉发酸，喻若愚手法娴熟地给自己按摩，问到：“你知道测试赛安排在什么时候吗？”

陆思：“不清楚，下午训练老刘头可能会说。”

喻若愚点点头：“下午我跟你一起去训练。”

*

祁淼来队里任教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基地，下午室内体能训练，刘恒勇宣布了即将举行队内测试赛的消息。

这针鸡血的效果很显著，队里的皮猴崽子一个个闷着头猛练，希望自己能得祁淼青眼。那可是相当于半只脚踏进国家队了。

刘恒勇背着手溜达巡视了一圈，对此情此景非常满意：不错，很好，很有斗志！

陆上训练馆很大，队员们四散各处在各自主管教练的指导下做专项训练。

迈进场馆，熟悉的场景与氛围唤起喻若愚刻在灵魂里的记忆，漂浮不定的灵魂在这里找到归处安定下来。

战栗的心脏、踏实的内心以及喷薄的斗志无不在告诉喻若愚，他属于跳水，属于赛场。

割腕事件后，池虞被基地看作不稳定因素，暂停了一切训练。他之前的主管教练因忽视手下队员心理状态导致恶性事件发生受了处分，之后便向上头打报告不再担任池虞的主管教练，见到池虞更是绕着走。

喻若愚现在处于一个旁人避之不及的放逐状态。他环视了场馆一圈，没有看到祁淼的身影，垂下眼睛，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落。

收拾好心绪，他一声不吭地走到角落里一张没有人的海绵垫，简单热完身，尝试做了几个后空翻。

瘦有瘦的好处——池虞的身体很轻盈，柔韧性也不错。可瘦削的身体导致力量不足的短板是很致命的。

喻若愚一边自测一边琢磨这问题该怎么解决。

“动作还算标准，力度差点儿。”身侧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喻若愚翻过一圈站定，循声看去，刘恒勇站在那不知道观察了多久。

“刘教练。”喻若愚走过去，用护腕随手擦了把额头上的汗。

刘恒勇的目光在他抬起的右腕停了一秒，道：“身体好些了？”

喻若愚认真地点了点头，语气诚挚：“教练，我没问题的，完全可以跟着大家一起训练。”

他目光灼灼，期待地望着人，像只野心勃勃的小狼崽。想了想，他接着说：“之前是我钻死胡同了，但我现在想明白了，什么都没有活着重要。您放心，不会再出现那样的事了，我还想进国家队呢。”

虽然目前还没弄清楚池虞自杀的原因，但稳住教练组确保不会被退队是当务之急。

刘恒勇笑了一下，点点头：“不错，有志气。”思索片刻，他斟酌着开口到：“你先去医疗中心做评估，两个评估都要做，合格了我们再谈复训。”

喻若愚打蛇随棍上，“就是说医疗中心评估合格我就能跟训了？”

看他眼巴巴的一副求训若渴的样子，刘恒勇笑骂了一句：“臭小子，跟你强调多少遍身体第一，你非急得跟猴上树一样。”

下午的训练结束，陆思被主管教练留下来加练，喻若愚独自往医疗中心走，打算约一个全身体检，按刘恒勇的意思，他还需要约一个心理测评。

他确信自己的心理无比健康且活泼，只是到时候手臂内侧的伤疤不好解释。

喻若愚轻叹了一口气，没注意身后一路跟着他的脚步声。

“这是要去哪儿啊？”

喻若愚起初还没反应过来这话是冲着自己，直到身后的人一把扯住了他的胳膊。喻若愚没防备被拽得踉跄，侧过头一看，又是王辰。

喻若愚啧了一声，真是烦死了。

今天忙着复训，再加上和祁淼意料之外的碰面，他心事重重，几乎把这人忘得一干二净。

屈肘将王辰怼开，喻若愚冷声到：“有何贵干？”

通往医疗中心的路上行人来来往往，王辰面上笑得亲热油滑，还和路过的熟人打了个招呼，面对着喻若愚的三角眼却布满阴狠：“昨晚十一点怎么没来，没看到消息？”

喻若愚匪夷所思：“你不识字吗？‘滚’字不认得？”

王辰脸上的假笑也维持不住了，两步跨到喻若愚的去路上，声音阴沉：“你真是长本事了啊。”

喻若愚不耐烦跟他纠缠，说了句“好狗不挡道”，准备从旁边绕过去。

王辰却仿佛被这句话彻底激怒，擦身而过时，他死死捏住喻若愚的手腕，道：“这话有意思，池虞，你想看自己当狗的样子吗？”

他的语气湿冷粘腻，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恶心。

右腕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也架不住别人故意用力抓握。一阵刺痛蔓延，喻若愚额头青筋暴起。

*

医疗中心。

原本预约体检的喻若愚此时正坐在诊室等待医生给他破皮的嘴角和拳头上药，诊室的另一头是被打得两眼乌青的王辰。

两人有世仇似的隔空互瞪，队医不得不站在中间隔开视线，怕他们一个眼风不如意又打起来。

当天晚上，喻若愚靠着床用冰袋敷脸的时候，收到了王辰发来的一条视频。

视频画面光线昏暗，模糊晃动的视角里可以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缩在墙角，脖子上套了一个类似项圈的东西。

视频很短，只有五秒左右。喻若愚反复拉回进度条，几分钟后终于确定，视频里的人是池虞。

王辰：【看清楚自己当狗的样子了吗？】

巨大的愤怒霎时席卷了喻若愚的头脑，手臂上痊愈已久的道道割痕突然蔓延出千丝万缕的隐痛，手不受控制的颤抖。

喻若愚有些茫然地看着发抖的手，他感受到一股不属于自己的情绪，恐惧、悲愤、无望……像一片看不到边际的灰色的海。

冰袋融化的水顺着脖颈流下，喻若愚从溺人的绝望中回过神，恍然：这是属于池虞的躯体记忆，哪怕他的灵魂已经逃离，身体却永远无法忘记曾经遭受的伤害。

王辰的下一条消息很快又发过来：【这次你打算用多少钱来买这个视频？】

……

第二天是周末，队里的训练结束，喻若愚马不停蹄赶到健身房兼职。

周珣恰好在店里，看到喻若愚挂彩的脸，他惊讶地“嚯”了一声，道：“小池，你熬夜跟人干架去啦？这大黑眼圈，还有这脸，谁打的啊。”

“睡觉不当心掉地上磕的。”喻若愚随口瞎编。

他昨晚基本没怎么睡，王辰的消息他没回，翻来覆去一整晚试图捋清他和池虞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综合这段时间队里其他人的反馈，池虞是很内敛朴实的孩子，没道理和别人结这么大仇。那么问题肯定就是出在王辰身上了。

十几年职业生涯，喻若愚见识过不少性格张扬的运动员，比如他自己本身就是属于这一挂的。像王辰这种嚣张到跋扈的，倒也不是头一次碰见，只是他不知道王辰凭借什么背景，居然能在省队安稳地呆到现在。

不难想象池虞被这种人盯上会发生什么事。

霸凌。

这两个字在喻若愚脑子里盘旋了一整晚，手腕连着整条手臂都钝钝地痛起来，让他难以入眠。

省队训练任务重，周珣对这个高压之下还见缝插针出来勤工俭学的小队员颇感兴趣。

喻若愚在泳池带学员做入水前的热身运动，周珣就在不远处边观察边单方面跟祁淼发消息。

周珣：【哥们儿，你那队员揽客、教学都挺有一套啊，他退役要是没处去你推荐他来我这儿呗？保准是业内最高待遇。】

喻若愚正在给学员做示范，伸臂弯腰足尖发力一蹬，他从岸上滑进泳池，没有激起半点水花，只有池面荡开的一圈涟漪证明刚刚有人下过水。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周珣看了给祁淼叭叭发消息：【那小孩儿不愧是专业的，在水里跟条鱼似的】

周珣：【说起来好久没见你下过水了，啥时候给哥们儿展示一下往日风姿】

周珣：【……不是，你多少回一句，你这样显得我像个舔狗】

五十米的泳道喻若愚游了两个来回，周珣才收到回信。

祁淼：【在看熊猫，勿扰】

周珣：……得嘞。

三小时的初级教学结束，喻若愚淋浴完穿好衣服往外走。热气熏腾过后，他的皮肤更显得白，衬得嘴角的淤青也越发刺眼。

周珣送走一拨客人，笑眯眯地迎上来，拍了拍喻若愚的肩膀，道：“业务能力很强啊小池！客户反馈都对你很满意。3000块雇你我心里都有些过意不去了。”

“那是。”喻若愚扬眉笑道：“老板考虑涨涨课时费？”

他这副傲娇自矜的样子逗得周珣哈哈大笑，“行啊，你开个价。”

喻若愚对周珣开出的工资很满意，涨课时费只是玩笑话，但他今天确实有一件事可能需要周珣帮忙。

犹豫了片刻，他道：“珣哥，你能预支我一个月工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