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万嘉和遇到了很多和他一样“路上的人”。
不同的是,他们似乎都有一个明确的方向,脚步匆匆,朝着某个既定的地方去。
很多人从他身边经过,转眼就消失了。只有他一直徘徊在原地,漫无目的。
他忍不住上前询问。
他们告诉他,只要家里还有人念着,给他烧纸,边烧边念叨他的名字和老家地址,他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可是,万嘉和一直都没有等到。
只有一个模糊的声音轻轻浅浅浮在耳边——他的家在缙云归霞村!
他就凭着这个声音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
已经不知道过去多久,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那个呼唤的声音早已消失不见,而他自己,也快要支撑不住了。
在最绝望的时候,他看到了记忆里那个最熟悉的场景。
那是一个晚霞天。
远处传来三两声犬吠,炊烟攀着天边清远的笛声袅袅升起。
乌竹岭的长风穿林而过,燕尾巷头的红叶飘转十里。
一片枫叶随风翻飞,轻轻穿过他的身体。
就像他走时那样。
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回家了
这世上,有炊烟升起的地方,就是家乡。
这条归家路,他走了太久,终于,重新站在了家门口。
但,他并没有进去。
他始终站在门口。
日升月落,春去秋来,他走了多久,就在那里站了多久。
不是他不想进去,而是因为,家里已经没有人了。
没有人,没有念,魂是回不去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掌,指尖已经开始变得模糊。
魂魄如果找不到归处,天长日久,便会自行消散于天地间。
即便是执念再深重的魂,若无所依托,也是没法继续存活的。
万嘉和一个“魂”孤零零地坐在门边,看着每日的天气时好时坏,等过了一场又一场漫长的虚无,最后,彻底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他有预感,自己快要消散了,他马上就要成为那虚无的一部分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女孩闯了进来。
老宅的那扇大门,才终于再次向他敞开。
他看到了女儿,也知道了小女儿的存在。
万嘉和很高兴,即使女儿们并不理睬,甚至冷漠,他心里也仍是欢喜的。
唯一让他无法释怀的是——他的妻子,温砚庄,再没有出现。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想找自己的妻子。
半路遇到的那个年轻人曾告诉过他,宅里有一个穿着月白衣衫、头戴玉簪的女人。只是一句话,却像一根细线,将他沉寂的记忆猛然扯动。
万嘉和几乎立刻认定,那就是砚庄!
那身月白衣裙是砚庄二十岁生日那年,他特意跑到上海,找当时最好的裁缝师傅定制的,砚庄知道后,总嫌太贵,舍不得穿,平日里就收在柜子最深处,他甚至没有见过她完整穿上的模样。
还有那玉簪,也是他亲手设计的,上面是砚庄最喜欢的玉兰。
桩桩件件,都是砚庄!
可为什么他到老宅后,始终见不到砚庄,是她故意躲着不想见自己吗?
那天天未亮,他就早早起身,出门去寻妻子。他把记忆里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砚庄却始终没有出现。
最后,他不得不去了后山乌竹岭。
那里,是坟冢的所在。
万嘉和不愿面对,但不得不面对,在白骨冢,他看见了妻子的坟墓。
他知道自己走了太久太久,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可当现实真真切切地摆在眼前,他才发现,所有的准备都是徒劳的。
他彻底崩溃了。
他之所以那么想要回家,之所以走了那么久的路,仅仅是因为心中一直有一个人支撑着他。
那是他生时的支点,也是死后的支点。
他的全部生命和情感,都在那里。
可如今,这个他最想见的人,却再也见不到了。
活着的时候,没能见上最后一面,死后,就算是梦也这般吝啬,不肯施舍给他一个圆满的结局。
这是老天对他怯懦的惩罚吗?
万嘉和不敢想象,那时的砚庄会怎么看待自己?当初两人明明约好了九月团聚,可自己却失约了,一去再没了音信。
在她心里,自己会不会成了背信弃义的负心汉?又或者,她会觉得自己胆小如鼠,临阵脱逃了?
万嘉和立马否决了这个念头。
不,不会的!他的砚庄不会怪他。
砚庄从来不怪别人,只会怪自己,识人不清。
他从前常听人说,夫妻一世,生当同衾,死亦同穴,方为圆满。
他与砚庄,本该如此。
奈何天命吝啬,未许人间白头之约。
他这一辈子,终是福薄缘浅,与妻子生时共枕,死各天涯,再无相逢之期。
他亦无颜与妻同列一碑示后人,只能在这虚妄之境,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她坟茔背后,偷续那微薄的同穴之缘。
此生,也算在人间共赴了一场生死同眠。
他擦去石碑上的泥土和尘霜,蜷着身体紧紧靠在那方碑文之上。
土里的石碑厚重,正面堂堂正正写着妻子的名字,背面藏着他歪歪扭扭的笔画,像是两人背靠背,默默相依。他恍惚间又回到了少年懵懂时某个不知名的春天,他们也是这样背贴着背,坐在金黄的菜花地里,听春风拂过花浪。
万嘉和忍不住哽咽,多少年了,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这样真切地感受到泪水是什么时候了。
对一个死人来说,像正常人一样哭泣,是一种妄念。
他曾无数次回忆往事,试图从那些破碎的记忆中寻找一丝情感的波动,逼迫自己流泪。可每一回,任凭他如何搅动,都激不起半点涟漪。
他像看着别人的故事一样看着自己的回忆,遥远而模糊。
庆幸的是,这一次,泪水终于没有阻挡的流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没有遗憾了。
为这一点圆满,千里风尘也甘愿。
万嘉和用袖口反复摩挲着石碑上“温砚庄”三个字。
未得她允许,便私刻碑文于其上。
他只盼,来日轮回道上,再过三生石畔,砚庄忆起往事前尘,看碑上故人名姓时,莫要怨他太过贪心。
***
他是回到这儿的第三天见到赶尸人的。
万嘉和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赶尸人。
“和你分别后,我又去了很多次上海。”赶尸人笑着看他。
两人都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他们心里都清楚,赶尸人去上海是为了什么。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先前送人回乡的时候,那些人总来我的梦里。我觉着,他们也孤单,想和人聊聊天!其中有个少年,经常来找我唠嗑。有一回,他跟我提起了一个从缙云归霞村的农民,还拜托我,要是有机会,能不能把那人也带回去。他跟我许下承诺,往后会在梦里为我祈福,保我平安顺遂。”
赶尸人笑了,眼里情绪却更加复杂:“你说巧不巧,我刚好就认识这么一个缙云归霞村的人。可我打心底里觉得那个人不是你!”
“后来,我又一趟趟地跑去咱们之前见面的饭馆,满心盼着能再见到你。可每一回,都没能再见到。我琢磨着,这世道这么乱,谁愿意轻易抛头露面呢?这很正常。可我心里就是难受,怎么也过不去。既然找不到你,那我就去你家乡那里试一试呗,说不定能打听到你的消息。”
他一路辗转,终于来到了怀鲁镇。因为不知道具体的地址,只能挨家挨户询问打听。
幸运地是,他在茶楼里遇到一个同在归霞村的乡人,从他口中得知了万嘉和的下落。
“那个叫万嘉和的,很多年前就和别的姑娘跑了,一直都没回来过。”
听到这,赶尸人想都没想,立马否决了。他是打心眼里不相信,万嘉和会做出这种事。
倘若他真是这种人,那当初自己便不会与他有任何交集往来。
他问那人,这事儿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那人告诉他,大概是 5 年前,中秋之后的事儿了。
“他老婆才可怜!没几年也去世了,留下一个女儿,孤苦伶仃。”另一个人在旁边补充道。
五年前,正是 1937 年。
只是看着这个年份,赶尸人心里就有了答案。
他见过万嘉和说起妻子时的模样,那眼神骗不了人的。
笑可以装出来,爱却做不得假。
那臭小子当初这么着急回家,仅仅分别几天,怎么可能就一反常态做出抛弃妻女的混事儿来?
至于他为什么不回家,赶尸人心下已经了然。
他比任何人都有话语权。
他生命中最后的时光都在上海和湖南之间往返,扛着一具具尸体,埋回十万大山。
除了那一战,似乎再没有什么能解释的了。
说到这儿,他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酸涩,为万嘉和,也为那个年代的很多很多人。
他从那两个人那里要来了万嘉和的住址。
那会儿世道还乱着,他心里放不下万嘉和孤苦伶仃的女儿,想着先留下来照料这孩子,等局势安稳了些,再回自己的老家。
没想到,这一留,便是整整三年。
他是到了这里才知道,香玉这丫头从母亲走后,就一直一个人生活。她舅舅想把她接过去,可她性子倔,死活不同意,还放话谁都别想打她老宅的主意。
她就这么独自撑过了一年。
如果他不来,也许她就一直这么撑着。
他在附近租了个小房子安顿下来,一开始还试图跟她提一提父亲,没想到,这丫头对他提起自己父亲这事,抵触得很,连带着把他也给轰了出去。他没别的法子,只能默默守着她。要是有人欺负香玉,他就在暗地里教训那些人。
那时候他年纪已经很大了,可毕竟赶了一辈子尸,身上那股子气场,吓唬吓唬街头小流氓,还是游刃有余的。
香玉这丫头也是个心肠好的,日子久了,见他常常帮衬自己,心里头的防备逐渐放下,两人也就熟络起来。只是,她父亲依旧是个碰不得的禁忌,只要一提,香玉立马就发脾气,一句话都不再说。他看在眼里,便不再勉强,往后,一门心思对香玉好,翻着花样给她做饭菜,还把她家里那些破旧的物件,捣鼓成有趣的小玩意儿。
他能察觉到,香玉对他的感情在变,从一开始对一个老头的怜悯,渐渐有了几分对父亲的依赖。
只可惜,命运没给万嘉和的东西,同样没留给他。
他终究还是没有看到香玉长大成人,风风光光地出嫁。
在这里的第三个冬天,南方罕见地下起了大雪,雪花纷纷扬扬,没完没了。屋里四处透着寒气,冷得人骨头都疼。他躺在床上,心里莫名就有了一种预感,自己大限将至。于是,他把这辈子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钱,一股脑儿都交给了香玉。
他孤身一人来到这儿,无亲无故,老家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从小跟着师父学赶尸手艺,靠这维持生计,却也因此错过了成家立业的好时机,一辈子没娶媳妇,膝下无儿无女。
香玉的出现,让他头一回尝到了家的滋味。
香玉把他当父亲,他又何尝不是把她当女儿来看?
他走的那天晚上,香玉给他送来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其实,他心里有好多话想跟这丫头说,想劝她别再记恨父亲,想叮嘱她往后一定要好好生活。
可是那天,他看见香玉急匆匆的,门后还站着一个年轻人。他认得,那是沈家的小儿子。
香玉满脸笑意,眼神里满是藏不住的欢喜。他心里一软,实在舍不得因为这事儿,扫了香玉的兴致,便只同她说道:“玩得开心。”
他在这里待了三年,村里的角角落落、大事小情,早摸得门儿清。他知道,沈家是靠得住的,这小儿子虽说平日里看着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可骨子里实诚得很。有这样可靠的人陪着香玉,他打心底为她高兴。
他没什么放不下的了,走的很圆满。
他死后,后事全是香玉一个人操办的。
本应是他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