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齐刷刷地抛过来,等待着万嘉和的回答。
“白长命。” 他唇角勾起极浅的弧度,状似随意地拂了拂袖口,指尖却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手腕:“长命百岁的长命。”
说完,又似乎觉得不够,添了句:“白头偕老的白。”
温意存呼吸微顿——这解释未免太多余、太刻意了吧。
她还能不知道是哪个“白”?
故意的!他肯定是故意的!
温意存面上偏不露怯,只扬起下巴,故作镇定地点头:“好!我记住了!白长命!”
说完,立马放手,转身,跑开,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眨眼间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身后,白长命仍站在原地,垂眸看着方才被她攥过的手腕,眼底暗色浮动。
他用手指在那块皮肤上画着圈,像是回味,又像是确认——
她的温度,还留在那里。
查木旦看着温意存离去的方向,又瞅瞅刚刚报出名字的白长命,忍不住凑近时木春,压低声音说道:“没想到大仙的名字也这么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村口卖豆腐的老白呢。”
时木春跟丢了魂似的,自打从释境出来就神游天外。查木旦正想给他来个"醍醐灌顶",却见这厮突然一个激灵,直愣愣地盯着白长命:“你知道她是谁吗?”
温意存走后,白长命很快又恢复了那副半死不活的德行,眼皮都懒得抬:“不认得。”
“就没有一点线索吗?”时木春不死心地追问。
“没有。”白长命答得干脆利落,活像菜市场里被砍价砍急眼的摊主,再多说一个字都嫌亏本。
“哼!”时木春恶狠狠地瞪了前面的人一眼,袖子一甩,也潇洒地转头,风风火火地走了
“啥呀!这是!”查木旦挠着后脑勺,一脸茫然地嘀咕,“一个两个的,跟被黄大仙下了降头似的,神神叨叨……”
“你怎么还不走啊!”玉满没好气地冲查木旦喊道,那架势跟赶苍蝇没什么两样。
“哎呀啊,姑奶奶,你别这么急嘛。”查木旦赶忙陪着笑脸,推销保险似的,“我就是想打听打听,这宅子……真是你们的?我怎么听存子说,这儿好像是她家祖宅来着?”
他搓着手,眼珠子滴溜溜转,一副“我可没别的意思”的表情。
“神经病,你什么意思啊!觉得我们偷家是吧!”玉满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
“不不不不!误会!天大的误会!”查木旦吓得连连摆手,舌头都快打结了,“我就是看这儿风水好,想问问……招不招合租?我付房租!包水电!还包刷碗!”
然而,最后一个“碗”字还在半空飘着——
“砰!”
玉满直接一个飞踹,查木旦连人带话一起被轰出了门外。
“滚!”
“哎哟喂!至于吗!” 查木旦揉着屁股,对着紧闭的大门跳脚,“小爷我不过随口一问,你们倒好,直接上脚!行!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等你们缺人手的时候,可别哭着求我回来!”
他骂骂咧咧地离开,老宅又恢复了清净。
不过,这清净不到三秒,就被玉满一嗓子炸开了锅。
“万嘉和!你真叫白长命啊!这么多年,你可真是沉得住气,居然都不告诉我们。” 玉满在一旁扯着嗓子大声嚷嚷着。一边说,一边撸起袖子冲过去,准备好好质问一番。
“等等!”玉树突然插话,“他确实也没说过自己叫万嘉和啊。”
“这能一样吗?!”玉满气得直跺脚,正要发作,被哥哥一个箭步拦下。
“嘘——别去打扰他!”玉树食指抵在唇前,另一只手变戏法似的掏出个红彤彤的大柿子,不由分说地塞到妹妹嘴里,“小祖宗,你可消停会儿吧!”
“唔!唔唔!”玉满瞪圆了眼睛,腮帮子鼓得像只仓鼠,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措手不及,硬生生被自家哥哥连拖带拽地架走了。
白长命已走到了门边,不知在看向何处,来宝安静地靠在他身边,也循着他望的方向看过去。
远处,南上湖烟水迷蒙,湖边人家炊烟升起,融入渐浓的暮色之中。
来去桥头,女孩的身影沐于晚霞。余晖在白墙上落下一道道泛着光的琴键,温意存安静地走在疏疏落落的阳光里,拨弄出光影的一弦一调。
此时,小路长寂,故梦依稀。
她一步一景,行尽这流水江南。
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碎金从她的发梢倾泻而下,流淌过肩头、脊背,勾勒这世上所有的明媚和灿烂。
尘埃,也染了光。
燕尾巷响起朗朗书声,沈家阿婆围坐在一群孩子中间,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逐字逐句教着他们念诗:
“衰对盛,密对稀。祭服对朝衣。
乌衣巷,燕子矶。久别对初归。”
忽而风又过,墙脚的草叶微微摇曳,谁家少年吹着熟悉的鲜花调,悠悠传遍整个街巷。
白长命看着眼前的景象,已然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怀鲁镇,还是那个怀鲁镇,归霞村,也还是那个归霞村。
枫树之下,一切如旧。
人间的落日每一天都照在这里,生活柔长而细腻,只有平平淡淡的别离,和简简单单的相聚。没有什么特别的人或事能够打破古镇粘稠流淌的时间。所以这里,永远是小桥流水依旧,烟火人家相守。
他在这样车遥马慢的日子里,一个人看过无数次长久的黄昏。
暮云四合,烟光敛散,且记且忘。
以为从此长林丰草,云天共远,心与广川闲。却还是在那个人出现的瞬间,恍惚一刹,失了神。
暮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
他站在原地,伸出手去,像是触碰斜阳,又像是隔着茫茫烟波,挽住那个远去的身影。
指尖,掠起一片虚无的暖意。
原来,夕阳落在身上,是有温度的。
红叶流转,在一荣一枯间碾转了一个又一个秋天。长出又落下,堆集又腐化,每年每年,重重叠叠,掩去了生命清晰的脉络,也封住了曾经历历的伤痕。
往事种种,悲欢万状,合散如烟。
原来,他还是想要,再见见她。
“她回家了。”白长命低下头,摸了摸来宝毛茸茸的脑袋,嘴角漾起一抹淡淡的笑:“我们也回家吧。”
来宝仰起脸,乌溜溜的眼珠映着主人的笑意,欢快地叫了起来,尾巴在尘土里扫出半道圆弧,像是在回应着他。
“哇呜哇呜~”
这边的叫声还未落下,村口的广播也像是受了刺激一般,"刺啦"响了几声,不多会儿,就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熟悉的地方,依然安详,岁月不改它模样,风吹过树梢,沙沙的响,把故事慢慢讲……”
时木春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本来就不好,又听到广播里放这么煽情的歌,更想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开始流下来。
“可恶的万嘉和!”
“不对,可恶的白长命!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小白姐姐在哪里嘛!肯定就是故意不告诉我的!”
“哼,不告诉我,我自己找!我就不信找不到!就算现在找不到,以后还能找不到吗!哼!”
时木春一路小跑着往家的方向赶,虽说他心里惦记着要找小白姐姐,可实在不敢耽误了回家。
眼下正是晚饭时间,要是回去晚了,他奶奶找不着孙子,肯定又要满村叫嚷了。
时木春三步并作两步,穿过燕尾巷,白色的帆布鞋沾满泥土,轻擦过青石板,鞋底与石面摩挲出细微的沙响。
在他飞奔而过的小路两旁,一簇簇无名小花正热烈地开在大地上。
这是南方田野里最常见的小花儿,不论四季,常盛常存,粉红,浅黄,星星点点,攒聚成一个簪在泥土里的王冠。
风一吹过,就能听到沙沙的响动,像是谁在轻轻说着话,落地无声。几片花瓣被风吹起拂落,打着旋儿飘到路过人的鞋面上,又安静地滑落。
这个时间段,是小镇一天里最为忙碌的时候。老太太支楞着耳朵等收音机里明日的天气预报,当家的忙着挥铲翻炒锅里的青菜,放学的孩子们书包都来不及放下,就笑闹着和小伙伴追逐起来......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迹上奔走,没有谁,会闲下心听一听,风吹过的声音。
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想起,许多年前,也是在这里,在同样的晚风之下,有一个叫做木心的诗人,曾说过这样一句话——
“秋天的风,从往年吹来。”
它于多年前,某个不经意的转身后消失,从回不去的故乡出发,流浪在看不见的千山万水间。
风中携带的尘屑与宿念,穿过很多个素未谋面的生命,交换或喜或悲的记忆。而后,在一个不经意的转身间,重又相逢于原点。
落在我们身上,此时此刻此地。
于是,一切中断的都会重新开始。
所有的等待都会有答案,所有的故事都会迎来结局。
长街归故人,白骨也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