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时光猝然而逝。

这日晨时，何仪同往常一样端着双臂背对门口而立，身前一众杂役弟子整齐地排列在院子正中，个个挺直腰板列队听训。

“宗主要求大难过后，一切从简，故而拜师大典将在下月初三与迎春宴合并举行。不过流程虽简，却是意义重大，马虎不得。事到临头，诸位千万勿要懈怠。”

“宗主的礼服及一应用品已经送去了，内门弟子的制服则要加紧赶制。另外，厨房提前拟好名单，把菜名报上来，所需食材先采买一份，预制试吃，临期再备双份。余下弟子，做好分内之事即可。”何仪顿了顿，终于一锤定音，“行了，都散了，各自去忙吧。”

众人循令而动，四散开来，不一会儿，空荡荡的院中只剩下何仪和付雪竹两人。

“你怎还不动，可是伤处还不方便？”何仪走近几步，来到付雪竹面前。

付雪竹道：“有劳姑姑挂念，伤已无碍。这拜师大典历来为峰主和宗主擢选亲传弟子而设，可如今……宗门人才凋零，峰主之位更是悬而未决，此番可是萧宗主想要收徒？”

何仪蹙眉道：“你如今倒是出息了，宗主的心思也敢揣度？就算收徒也收不到你的身上，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

“姑姑，弟子见识短浅，未见过这等盛况，不知介时能否允我前去观礼？”眼看何仪看她的眼神愈发凌厉，她又连忙补充道：“弟子绝不会给姑姑添麻烦。”

沉默良久，声音才再次响起：“要换做以前，那才真叫盛况。”何仪眸中的光彩削下去了几分，“罢了，介时端茶倒水之事也总要人去做，你若愿意，就领了此差吧。”

“多谢姑姑。”付雪竹面露喜色，待何仪走后，表情才逐渐冷却下来。

据她所知，萧峦从前的亲传弟子几乎尽死于那夜，如今，他又打算收谁为徒呢？

萧峦的心思还没有着落，几日后的晚间，秦骁平又手提两个六边形雕漆食盒跑来了。一道道菜被摆到桌上，最中间的那个盘子尤为宽大，摆盘尤为精美，是一道炙鱼。

蕊儿坐在桌前，鼓着腮帮子打趣道：“这样下去，我同阿卿迟早要被你喂成猪了。”话虽如此，手中的筷子却不见停顿分毫，在碗盘间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秦骁平咧嘴一笑，双目炯炯地道：“这不是拜师大典将至，厨房每个人都研制了一道新菜，请二位姑娘先试吃，尝着味道好的，我们再报到姑姑那儿去。”

“我们哪儿做得这个了主。姑姑训你的，真是一点不错，你要借花献佛，也别太明显了些。”

“蕊儿姐姐，你就给我点面子吧。”

付雪竹在一旁听着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伸出筷子去夹盘子里的那条炙鱼。

鱼肉入口即化，细腻的触觉侵上舌尖，一股特殊的酸甜顿时包围了整个口腔。付雪竹一愣，竟忘了下咽的动作，仔细地回味起来。待味道一点点退散下去，她才轻动喉咙，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持筷指着那盘子问道：“这道菜是谁做的？”

秦骁平见她的表情突然如此严肃，有些不安地道：“是，是我做的。有什么问题吗？”

“你加了柚子酱？”

“嗯，你不喜欢吗？”

“不是，抱歉，我只是觉得这个味道太独特了。”付雪竹垂下眼眸。

这道鱼的问题不是独特，而是太像了。除了秦师姐，没有人会用柚子酱做鱼。秦骁平也姓秦，难道说……从前她没往那个方向想过，如今看来，这两人眉眼间确有几分相似。可是，他为什么会在这儿呢，还成了一个厨子？

付雪竹想不明白。不过再想想自己都能在这儿扫了几个月的地，这世上还有什么荒谬的事不可能发生呢？

蕊儿听她这么一说有些好奇，尝过之后则是赞不绝口：“怪虽怪了点，但不得不说，是这么多道菜里最出彩的。荤而不腻，令人耳目一新，肯定会被选上的。”

秦骁平笑道：“那就借姊姊吉言了。”

付雪竹见秦骁平举止同往日并无二致，便全当自己从未发觉过。毕竟对云岫院的所有人来说，她是不可能认识秦姝年的。

日子如车轮一般滚过，很快拜师大典便近在眼前。

这日，付雪竹早起后察觉自己右眼皮跳得厉害，心中隐隐不安，又觉得是自己连日疲累精神不振所致。目之所及，房前屋后人来人往，忙忙碌碌，皆是为大典奔走。她亦顾不得其他，连忙梳洗更衣，融入人流中去。

往届离月宗的拜师大典是极其隆重的。外门弟子若想入内门，必须通过每三年一次的擢选，拜入宗主或任一峰主门下。修道之人惜才如命，每次总有峰主们为某名弟子争得面红耳赤的情景，最终闹得新人的名号在内门人尽皆知。

现今离月宗的内门弟子们群龙无首，萧峦便成了他们实际上的半个师父。可其他峰的弟子再好，到底不可更换师门，终究不算作自己的徒弟。眼下宗门人才凋零，此次大典便免去了擢选，由萧峦亲自从外门之中挑选几个根骨好的收入门中。众人皆翘首以盼，不出意外的话，今日便能知晓，这神秘的亲传弟子名额究竟花落谁家了。

碧华殿内，萧峦独自挺拔于最高处，波澜不惊地俯视着堂下列队整齐的众外门弟子，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威仪。他神情并无什么惊喜愉悦之感，仿佛眼前只是一群普通的萝卜白菜，不过看到他们，也就仿佛看见了当初的自己。

数月来，他寸草不生的心境终于又泛起一丝波澜，暗自思付着，既然决心从头雕琢，便让一切重新来过。

测根骨，探灵力，入选者得赐内门令牌，落选者转身离去。一套流程效率极高，不一会儿，大殿内就只剩下十名腰间挂着崭新令牌的弟子，他们一个个面露喜色，似乎都不相信自己能有这么好运。

站在萧峦左后方的弟子青韫咳了一声，朗声道：“恭贺各位师弟师妹，还不快拜师行礼。”殿中的几人如梦初醒，这才齐刷刷下跪磕头。

拜师礼就算成了，萧峦道：“赐座吧。”

大殿两旁已摆好座席，待入选的弟子们落座后，何仪在殿中吩咐起菜。杂役弟子从门口处分成两拨，端着盛有各色菜品的食案鱼贯而入，付雪竹亦在其列。

她虽半低着头，眼神却已悄悄将新入选弟子的面孔打量个便，发现竟无一人是她认识的。

萧峦身后的二位师兄瞧着倒是有些眼熟。这二人一高一矮，高的名唤青韫，矮的名唤苍术，分别是卫醴和灵因二位峰主的内门弟子。

这不禁勾起了付雪竹的一丝回忆。

从前每年的拜师大典都是在碧华殿举行的，宗主和四位峰主再忙都不会缺席。卫醴最擅缓和气氛，穿着也总是最高调华丽的，整日招摇过市，让人想不看到他都难。

付雪竹知晓他这么做的原因，一是天生性格使然，二是他其实一直在追求灵因。

只不过灵因曾给这段感情算过一卦，卦象显示“大凶”之后，她便再不肯给卫醴好脸色了。珠玑峰和白鸟峰的弟子也因此互相看不大顺眼，不过眼下似乎各种嫌隙早已烟消云散。

再次见到萧峦，付雪竹的心情亦十分复杂。萧峦却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此刻板着一张脸，好似有些心不在焉。

如果史君迁在，看到萧峦这副模样，必然要想法子让他破戒。因为萧峦其实是峰主中年纪最小的，史君迁觉得年纪轻轻的人总该有点活力，于是便热衷于给他找很多闲事做，但在萧峦眼中恐怕是给他找了很多麻烦。

可惜如今史君迁不在，萧峦也就只是不苟言笑地在高处坐着。少了这些人，整场宴席的调性都变得有些不对劲了，付雪竹心中难免叹息。

殿中渐响起丝竹雅乐之声，旧曲新人，重聚一堂。又有谁能料到，昔日少主此刻正混迹于杂役弟子之中。将餐盘摆放整齐后，付雪竹便同其他人一齐悄悄退到了殿外。

偌大的事，于她这个离月宗当前的无名小卒来说，自然就没什么干系了。由于她今日的工作调换，原本的事情已由他人接手，相当于难得地有了半日的空闲。付雪竹到厨房里转了几圈，见也没什么需要她插手的地方，便打了个哈欠准备打道回府，美美地睡个回笼觉。

刚走到半路，却见两名外门弟子步履匆匆，走路带风，正朝着厨房的方向赶来。

“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离月宗混进了刺客？”

“要真是刺客，在菜里下毒也太蠢了点。萧宗主是什么级别的高手，哪里能着了他的道儿。”

“但这菜毕竟是送到了宗主眼前啊，我想想还是后怕……”

“……”

这两人从付雪竹身旁快速经过，她没想刻意去听，但三言两语还是接连传入了她的耳朵里。

什么意思，大典上出事了？

她愣了愣，回过头想要问点什么，却见那两个人已经走出了十步开外。

付雪竹试图说服自己应该是听错了，僵硬着身体接着往前走，步伐却变得沉重了起来。但她越是努力抛开那些言语，那些言语就越是不受控制地像雨后春笋般接连在脑海里冒了出来。

刺客？萧宗主？菜里下毒？

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她不想相信，也不敢相信。又迟疑了一阵儿，她低头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去摸自己腰间挂着的一个小袋子——

袋子里的小瓷瓶还在，瓶子里面却空空如也。付雪竹双手发颤，浑身的血液似乎凝固了一瞬，随即眼前一黑，几欲晕倒。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她开始回头朝厨房狂奔，可还是晚了一步。听其他人说，秦骁平已经被方才那两名弟子给强行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