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仪一开始是不同意的,但耐不住付雪竹执拗。这种事风险可大可小,要是什么都没发现还好,若真发现了点什么则难说是什么结局。
但是想想,萧峦如果成心想藏什么东西,普通人哪儿能容易发现得了?就怕不小心触碰了什么机关禁制,直接一命呜呼了。
对此,付雪竹不甚在意,她知道她是非去不可的。这无关使命感,也不只是好奇心作祟,只因为萧峦此人的立场关乎太多事情,包括她和整个离月宗的命运。她势必要通过松烟居的变化来确认萧峦的变化,甚至是整个离月宗的变化,回到秋月山为的就是等待这样的机会。
既然此生注定无法逃脱,逃到龙卷风的中心何尝不是另一种逃亡。
平时的确有杂役弟子出入松烟居,但都是日常在院子或偏室内打扫卫生、养护植物、交接物件等,不曾进过主屋。在何仪的安排下,付雪竹加入了负责此类差事的弟子之列,开始频繁出入松烟居。由于此处靠近新晋内门弟子们的居所,她走在路上也常常能同秦骁平打个照面。
秦骁平一开始以为付雪竹是来看他的,几次想同她说话,但又生生忍住了,多次与她擦身而过。一方面,付雪竹确实完全没有停留的意思;另一方面,秦骁平是怎么当上的内门弟子,在离月宗早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现在谁若跟他扯上关系,大抵都要被扣上一顶“反贼”的帽子,他也不想连累她。
不过在付雪竹心中,担心自己可能会连累秦骁平的想法似乎更胜一筹。
松烟居位于雪穹峰之上,地势高,日照少,环境清幽,踏入其中如入无人之境。倒影湖就在近旁,眉目依旧,就连山火也不曾蔓延到这里。居室楼阁隐匿于苍松古柏之间,一眼望去难以得见全貌。这些松树的年龄或许比离月宗的历史还要古老,它们为天地列传,是成长着的青史,据说离月宗历代宗主的棺木皆取材于此。
仰头相望,树干直插云天,犹如擎天之柱,顶端四季积雪。只有当路过时不小心被掉落的雪块砸中了头,才有可能会突然间意识到,它们针状的枝叶竟然能够承担如此大的重量。
主屋后方松下有一墨池,水色浑厚近乎墨色。萧峦在墨池里养着两只步履蹒跚的草龟,各自都有半个巴掌大。不知是不是常年泡在池中的缘故,龟壳也呈墨色,与池水融为一体,往往令人遍寻不着它们的踪迹。付雪竹喜欢坐在池边,来给它们喂食。
一日,趁其余人未察之际,她拍了拍手中的龟粮碎屑,从池边轻轻跃下,三两步跨上台基前的踏道,一眨眼便闪身溜进了主屋之内。
主屋虽镇日闭门,进入时竟无任何限制之处。室内陈设高贵典雅,与她记忆中并无太大差异。正对屋门是一翘头案,中间一块玉璧,两侧对称摆着香炉,松香常年缭绕,冷烟亭亭。厅堂中间有一张方桌,几把扶手椅,西侧窗前摆着一只梨花木矮榻。
这间屋子面积最大的地方是东侧书房,书房最繁重的部分则是一木制的多宝格,占据了一整面墙的位置。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古籍和卷轴,除了剑术一道,其余杂书则多与草药偏方等有关。付雪竹不禁心道:“萧峦何时对草药这么感兴趣了?莫不是要把离月宗改造成冷非门?”
她摇了摇头,连忙把这个可怕的想法从脑海中清除了出去。转了几圈,发现房间格局清晰,甚至连厚一点的隔断都没有,四周不像是有什么多出来的秘密空间。
如果松烟居当初需要改造的话,他究竟改造了哪里?
感到时间正在流逝,怕同来的其他弟子发现她不在,付雪竹不敢久待,又闪身从后门出去了。屋外无人,倒是台基上多了一团墨色,害得付雪竹险些踩到。
她蹲下来,发现竟然是那墨池里的一只乌龟。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龟壳,将它从地上提了起来,拿到与视线齐平的位置。
“你这小东西倒是有灵性,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只见那胆小的乌龟猛地把头缩了进去,只剩短小的四肢呆呆地留在外边晃荡。付雪竹觉得有些好笑,走下台阶,把它轻轻放回了池边的石头上。
与此同时,原本正在山内某处闭目打坐的萧峦竟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神识早先附在那乌龟身上,已将方才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他不禁心道:“闭关后,果然有人按捺不住,开始有所动作了。那女子本是生面孔,又曾与秦骁平关系密切,是谁派到离月宗的细作?”
萧峦还不肯下结论,不过看她的样子,迟迟无所作为,好像业务能力差了一点。不如直接卖个破绽给她,来个引君入瓮好了。
付雪竹不知道萧峦对她的“恩赐”,只知道当她再次进入主屋时,没来由地感觉房间内与上次有了一些微妙的差别,四周透露着一种幽静诡异的氛围。她环顾左右,乍一看,各种物什仍在上次的位置上,并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然而这次踏进书房后,却突然注意到书桌后的侧墙上挂着的那一幅墨松图。
画心大小为四尺整张,右上角题画诗云:“万里云障目,雪落红炉知。入根深百尺,非是动摇时。”
此画用的是上好的松烟墨,因加水的比例不同,黑与黑之间层次分明,树皮的纹路乃至枝干都被描绘得无比精细。是以付雪竹一眼就认了出来,这画中的松树正是屋后墨池旁的那一棵。
一模一样的两棵树,这是当初史君迁画完后送给萧峦的。付雪竹记得这幅画,她上一次来的时候它就在这里了,但她并不记得的是,画中的雪地里是否有一串小小的黑色脚印。
脚印从松下出发,向南五步后又向西走了三步。
这是在指路?
付雪竹立即在脑中假设自己正站在院中那棵松树下,按照图示的方位会到达的地方。不对,在室外,人的步数大小很容易影响位置的准确性,而且那附近是一块空地,如果站上去就会触发某种机关的话,岂不是很容易被人踩到?
她转过身,视线聚焦到萧峦的书桌上,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灵感。如果那个立在桌面上,雕刻着青松的圆柱形笔筒代表松树的话,他旁边的砚台就代表墨池,里面的两根墨条则相当于两只草龟,竟然连数量都对得上!
这个书桌的摆设与庭院一模一样。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她走过去背靠书桌,然后一步、两步……终于驻足在一盏七色莲花琉璃灯的面前。
松烟君的秉性人尽皆知,这么华而不实的东西出现在他的书房里,显然有几分怪异。但对于付雪竹来说,这摆明是卫醴喜欢的东西,萧峦保存一两件当做纪念,实乃人之常情。
说起来,卫醴的珠玑阁、灵因的白鸟阁和史君迁的龙须斋虽然都已闲置了下来,萧峦却要求杂役弟子日日前去打扫。可珠玑阁内的灵器被他拱手让人,也是不争的事实。
付雪竹不得不承认,一个人很难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就算是极恶之人偶尔也会做两件好事,这就是为什么人心难测。
迟疑片刻后,她伸手拧动了一下琉璃灯的底座,顿时感觉遭受了某种阻力,于是立马加大了力度。
随着一阵齿轮相接的机关声,书房地板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充满诱惑的入口,向下的台阶朝着黑暗不断延伸。
走下台阶后地势渐平,地下通道一片漆黑,付雪竹拿出了随身携带的一个火折子。不知哪儿来的风微微吹斜了火光,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双臂环抱在胸前,一步一步朝前走着。
好重的阴气。
通道十分狭窄,仅能容两人并肩通过,两侧皆是石壁,前路一眼望不到头。
付雪竹后知后觉地有些害怕,但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难道现在还能退回去吗?
萧峦为什么要在松烟居下开辟一条密道?密道的尽头又是什么?
各种杂乱无章的想法充斥进她的头脑,也许是长时间凝神思考外加缺氧的原因,她感到一阵眩晕。
付雪竹加快步子继续向前,没过多久就被一道石墙拦住了去路,此处显然是一个死胡同。不过,从头顶上撒下来的微弱碎光来看,上方另有玄机。她伸手朝上一推,掀开了头顶上一块连着草皮的石板,顿时天光乍亮。
连眨了几次眼睛,适应了光线后,她登时吹灭了火折子,后退两步,助跑后朝前方石壁借力一跳,双臂撑地爬上了地平线。
眼前的景象,比方才在地下时还要令她震惊。因为这里太熟悉了,她此刻的立足之地,正是离月宗后山的墓园!
然而等她回过头来再看刚才那个洞口,却傻了眼。
不见了。地上没有一丝痕迹,可她方才明明是从那里出来的!
付雪竹心道不好,再回过头来,只见眼前天色骤暗,万物齐衰,平静的天气突然变得风起云涌。沙声簌簌,无数锋利的草尖在空中翻飞,衣裙随之摆尾。斜阳晚照,鸦雀哀戚,一块块剑形墓碑下的土地里,腾升起一缕缕黑雾。
耳边渐渐升起凄凄幽幽的前奏:“为制新魂命尽断,偶听悲剧泪无端,可怜衣带为谁宽……”
这个墓园已经彻底变了。
她中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