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雪竹听到背后的脚步声,来不及再细看自己挖出来的东西,只得立马合上盒子,瞬间朝后翻转身体跌坐在地上,同时拿着盒子的那只右手往身后一藏。
萧峦见了她防备的姿态,忽地停下脚步,有些恍惚地问道:“你是……阿盈?”
一声阿盈,听得付雪竹心头一震。
令她感到意外的,不是萧峦一眼看穿了她,而是事到如今,他竟然还能如此亲昵地叫出她的小字。
她单手背在身后,悲喜刹那间交织不清,只得竭力克制着手臂的轻颤,缓缓站起身来道:“萧宗主,好久不见。难为你为我准备了这样一份大礼。”
萧峦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眼中的炽热渐渐冷却下来,半晌方道:“是我眼也花了,人亦糊涂。竟没有想过,进来的人会是你。”
萧峦这是在向她解释?付雪竹微微蹙眉,尚未出声,便听萧峦接着道:“你既然回来,为何不来见我?”
啊?!
她尴尬地嘴角一抽,“我应该……去见您吗?”
萧峦自己难道不知道,秋月山下尽是盯梢之人,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算此事他没有参与,那他与冷非墨的交易呢?
如果她这个故人之女堂而皇之地回来,萧峦的这个宗主之位到底是让,还是不让?
她定了定神,继续道:“有时我真的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您。您在墓园布下杀阵,又藏匿东西在此,费尽心机做了这么多,究竟有何目的?”
沉默良久,萧峦才又开口道:“我本答应过你爹娘,不让你置身其中,但现在看来,我们都已逃脱不了。也罢,我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信或不信,你自己决定。”
“……好。”
“这一切,还要从五年前说起。或许,你还记得九命是因何而死?”
此问一抛,犹如无声惊雷,全然在付雪竹意料之外。她当即一怔,迟疑道:“九命……是误食东西,中毒而死。”
她并没有亲眼见到九命死时的场面,不知是耽于悲伤还是什么缘故,从前只是轻易地接受了这个说法,并不太想深究。但此刻,她隐约感到心底有什么东西似乎正被一点一点地撕开,过往认知所累积的沙丘摇摇欲坠。
不详之感乍现,她脱口而出:“难道九命的死不是意外?”
“那的确是个意外,但正是这场意外,让我们发现了一种可怕的生物,南宫宗主将它命名为‘溢灵花’。”
萧峦的目光悄然遗落在墓园里的剑碑上,顿觉往事历历。“那时候,离月宗与冷非门还算交好,南宫宗主请来冷非墨帮忙辨识。冷非墨将溢灵花带回宗门研究,发现了它能使灵力暴涨的奇特功效,但以血肉之躯,根本无法容纳这种霸道的力量。南宫宗主认为此花本逆天而行,危害甚大,应斩草除根,不容其存。冷非墨则称,只要找到抑制其功效的办法,这东西便是人间至宝,可以为他们所用。二人虽不欢而散,但却达成了一个共识,就是溢灵花的存在,不可再被其他人知晓。”
“可惜冷非墨并未遵守约定。几年间,他一直委派门中弟子偷偷种植溢灵花,制成溢灵丹,并四处捉补妖兽进行试验,还发明出了可以抑制灵力的「封灵咒」。某次,一只狼妖暴走后越了狱,逃下山去,杀了几个百姓。碰巧在那附近的几名逍遥宗弟子与随后赶来的冷非门弟子合力将那大妖困住,便亲眼目睹它因无法抑制体内灵力而自爆了。至此,逍遥宗也探听到了溢灵花一事。不知是害怕溢灵花的功效,还是两派本就有姻亲关系,逍遥宗选择了同冷非门合作。”
“数年间,南宫宗主一直在试图阻止冷非门,同冷非门的关系也愈发紧张。冷非门行事变本加厉,由于妖兽难以控制,他们便开始在人身上进行试验。那日我带领弟子们下山,他们虽然不知具体缘由,却是为了前去解救一批被冷非门抓走的人质。而我,因为另一件事情与他们分开了。那夜我潜入冷非门龙脊谷,烧毁了神农原上的全部溢灵花和种子。如今想来,我行动之所以异常顺利,应当是因离月宗出事,冷非墨不在谷中。”
离月宗事变那夜,原来竟有两处大火。
付雪竹没想到,曾经那看不清摸不着,藏在茫茫云雾之后的所谓的“起因”,竟然就这样全部摊开在她眼前,让她一时间有些消化不了。
震撼之余,她又回想起五年前的种种蛛丝马迹,一滴汗珠悄无声息的从额边滑落。
虽然意外,但萧峦所言似乎有迹可循,并非全无可能。当初九命突然横死,据说就是因为误食了什么毒蘑菇,可最后却没有一个定论,想来是父亲和峰主们故意隐瞒的结果。
付雪竹道:“所以……等您回来时,离月宗这边已经结束了,而秦师姐他们那边发生的事,您也全不知情?”
萧峦道:“是。”
“不管怎么说,这些都是萧宗主您一人之言。您又如何证明,您与离月宗之祸全无干系?既然把溢灵丹藏于此处,又如何让我相信,您没有同冷非墨一样的心思?”付雪竹此时才发觉自己手中盒子的分量,手心早已被汗水打湿。
萧峦好像早预料到她会有所质疑,沉声解释道:“若想战胜对方,需得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说到底,可怕的不是冷非墨,更不是冷非门的弟子,而是你手上的那个东西。离月宗之所以遭此横祸,是因为对方以此为武器,我们却没有任何反制的能力。我把溢灵丹带回来,再透露消息出去,冷非门今后纵使想动离月宗,也不得不掂量掂量了。”
当下的离月宗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般太平。所以萧峦其实早就想到会有人心怀不轨,故而以溢灵丹为饵,引其前来,并在墓园布下怨灵阵。也许闭关使敌人放松警惕,也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付雪竹不免在心下自嘲道:“自己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太过冒失了。”
萧峦继续道:“至于其他的,你既不能把我的心挖出来看看,我无法证明,也不想证明。但我相信,我们的目标其实是一致的。我要秦骁平,也不仅是因为殊年的关系,还因为他嫉恶如仇,热血难平。如果我半途身陨……我想做的事,他定能接替我完成。”
“……我愿意相信您为离月宗所做的一切。但如今我回来了,萧宗主打算如何?”她刻意加重强调了“宗主”二字。其实她对所谓的夺回宗主之位并无斗志,对萧峦的话也已信了九成,但还想再试探一下他对南宫氏的忠心。
萧峦神色看不出喜怒,倒像是带着几分痛苦,“这个位置,坐上去的人,享其荣光,承其苦难,没有那么舒服的。以你现在的情况,即便宗主之位本应是你的,我也定难相让。”
萧峦此言说得斩钉截铁,毫无虚伪做作之态,付雪竹油然生出敬重之感。只是那顽强挺立的身影里似乎还隐现了一抹脆弱的东西,令人不禁悲从中来。
还没等她进一步做出反应,只见远处天光突然乍裂,如同山体上空原本笼罩着的一个玻璃泡泡轰然破碎,露出一片洗得发白的天空。
二人同一时间仰头望去。
“遭了,护山阵被毁了……好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萧峦面上终于显露出几分懊悔和凝重。
“现在是怎么回事?”伴随着大祸临头前的一丝侥幸心理,付雪竹脱口而出。
护山阵破碎意味着什么,她原本十分清楚。那里本是将秋月山同外界隔离开来的一块幕布,正如戏台幕后之人永远不会公然到台前来,这是一种保护,也是一块领地的标识。
如果不是她闯进怨灵阵,误打误撞地被萧峦当成了“内奸”,可能不会予真正的敌人可乘之机,这样一想,付雪竹更慌了。
萧峦没有直言,望着天空喃喃道:“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难道就这么结束了吗……”他深吸一口气,随即立刻一手抓住付雪竹的手腕,“跟我来。”
在付雪竹的余光中,几道流星般的火焰越来越近,直奔秋月山而来。
眼见离山中越来越远,二人已行至后山边缘,她连忙问道:“您要带我去哪?”
萧峦的声音早没有方才沉稳,但态度十分坚决:“你是南宫氏仅存的唯一血脉,你必须走。”
听到这句话,她的心猛地被刺痛了。
每一次,每一次在关键时刻她都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曾经拥有或擅长的东西已经无可挽回地离开了你,漫长时间不断积攒下来的努力显得如此不堪一击,什么骄傲、自信、尊严,通通淹没在可能任人摆布的恐惧里,这是最痛彻人心的“失败”。
类似的场景在她的记忆中好像出现过,他们都设法保全她的性命,却忽视了那种像丧家之犬一样临阵脱逃所带来的痛苦,如同日夜扎在手心里的一根刺。不再流血,却也拔不出来。
付雪竹极力挣脱,在萧峦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推开了他。
“南宫氏早就没了,”她嘴边扯出一抹苦笑,一连后退了好几步,“以后离月宗务必仰仗您了,萧叔叔!”即便是萧峦,如今也不可能独自同冷非门抗衡。如果她此身这辈子还有什么价值的话,她只能想到此时此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一次,就让她来面对。这是她身为离月宗弟子的责任,她不会再逃了。
萧峦愣了两秒,随后就见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了那个盒子,现下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丹药塞入口中。
“不要!”萧峦近乎闪现过去,一把用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抵住她的喉咙,吼道:“快吐出来!”
有那么一瞬,他开始后悔自己把溢灵丹的事情告诉了她。
可惜萧峦体内余毒未清,灵力受限,动作比往常稍缓了一步,已经来不及了。
付雪竹背后,那几道流光如同末日里从天裂中倾泻而下的火山岩浆,倒映在萧峦的瞳孔里。
有些过错已然不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