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渐移，树影婆娑。

入夜，欢夫人坐在镜前卸妆。随着颜色褪去，她的神情也渐渐柔和起来，岁月似乎不曾在她的面上留下什么痕迹，却保留了一种优雅的风韵。镜中人肤若凝脂，眉目如画，与付雪竹相比，还要多了一分生气。

屋内熏着沉水香，淡淡的，付雪竹总觉得不该。像欢夫人这样的美人住的地方，应当到处温馨热烈才对。

山上寒凉，欢夫人特地叫温若吟多搬了一床被子到她屋里。付雪竹此刻只着里衣，正双手抱膝，披着被子坐在床边，任思绪东飘西荡，琢磨起眼下逍遥宗这家人来。

温睿廷家的人员配置，构成了江湖上为数不多、充满神秘色彩、为人津津乐道的狗血剧情，她在离月宗时便素有耳闻。

据传早年间，在温显元还不是宗主的时候，与初恋欢梨相好，却突然娶了前任冷宗主冷舟之女冷非颜为妻。如果到此为止，可以理解为这是一场不得已的政治婚姻。婚后第二年，冷非颜产下一名男婴，即为当今少主温睿廷。

然而，温睿廷出生后不久，据传冷非颜突然疯了，从此再未迈出过逍遥宗一步，直到温睿廷十三岁时因病逝世。医者不能自医，实乃人间憾事。一年后，温显元娶了欢梨，也就是如今的欢夫人，同来的还有一个私生女，只小温睿廷两岁。

也就是说，温睿廷在十四岁的时候知道了父亲和欢夫人多年的“奸情”，温若吟则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这么出其不意的桥段，世所罕见，但碍于温显元不但活着而且身份尊贵，至今无人敢将此事编排成戏文。不过，人们对这一家子的好奇心从来都是有增无减，站冷非颜和站欢夫人的各执一词，对小辈们则多是同情。

没过多久，帘外响起脚步声，付雪竹连忙自动挪到了里面的位置躺下。少顷，屋子里暗下来，她意识到身旁的被子被人掀开了。

由于许久没有与人同塌而眠过，付雪竹多少有些局促，整个人仰面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欢夫人要比她自在得多，她朝里侧过身来，拿肘撑在床上，一手托着脸看着付雪竹笑道：“姑娘，你好像个僵尸，这样脖子不酸吗？温睿廷那小子一定跟你说了许多我的坏话，才叫你现在这么紧张。”

付雪竹刚想解释，却又感觉若一认真，则更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索性也半开玩笑地道：“他哪里敢，他只是在路上考虑要不要逃命罢了。”

“呵，他哪里有害怕的东西。就算害怕，又有哪一件令人操心的事没干？”欢夫人从塌上拾起一缕自己的发丝在指尖缠绕，一副少女姿态，睫毛微曲，瞳若夜猫。

“你觉得，他在我面前表现如何？”

付雪竹老实答道：“比平日里要安分许多。”

“一开始可不是这样。”欢夫人轻轻一笑，似乎回忆起了一些与温睿廷斗智斗勇的光辉岁月，接着道：“当初他爹把他从离月宗接回来后，他可是没有给过我一天好脸色，后来又带着若吟到处惹是生非，屡教不改。我那时也年轻气盛，对孩子一向没有什么耐心，以为他只是想将我逼走，便只顾着出自己这口恶气。但后来发现，他亦想像若吟那般与我亲近，又隐隐觉得对不起他母亲，才偏要做些什么来惹怒我。”

付雪竹听得一知半解，努力回想了一番，说：“他是叛逆了些，不过并不把别人的看法放在心上，怎会在此事上这般孩子心性？”惹怒欢夫人，对那时的他应当没有任何好处才对。

欢夫人叹了口气，声音难得温柔下来，似乎还带着几分抱怨：“一个在亲生母亲身边十几年，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母爱的人，又如何叫他体会我的心？今日这般境况，或许已经不容易了。”

付雪竹心中愈沉。温睿廷不常表露什么伤心难过的心思，每天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她便似乎也从没有关注过这些。就连这回手腕受伤一事，因逍遥宗这一帮人在，不愁没人管，她就没有过问。

她是不是只想着旁的事，对他的关心太少了？

欢夫人又说：“到底他真正想要的，我亦不能补全，这点关心对他来说并不够。那孩子心里面太孤独了，若吟也不能完全走进他心里，所以你今日来，我其实倒替他高兴。”

付雪竹有些讶异，欢夫人竟然会如此了解温睿廷的心思。她颇有些受宠若惊，问道：“夫人竟不似温宗主那般疑我利用温公子的感情挑唆逍遥宗与冷非门的关系，又或者担心受我连累？”

欢夫人笑了笑，越发对她生了兴趣。面前这一张正值青春的脸，虽然不是她自己的，然而皮肉日渐贴合，早已能承载她的任何喜怒哀乐。如果付雪竹笑起来，必叫人如沐春风，心生怜爱。可她辗转良多思虑良多，如今不过只能怀着忐忑之情躺在陌生床榻上，说出这样一番针对她自己的诛心之论。

何谓“慧极必伤”，欢夫人今日算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

旁人会如何非议，她心里都明白，却依旧要来，这算不算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天真呢？

欢夫人说：“你今年才十八吧？这七窍玲珑心也不知随了谁。显元有他身为宗主的立场，在其位谋其政罢了，但我敬重南宫宗主的人品，他的女儿，断不至于如此。”

“……谢谢您，相信我。”提及父亲，付雪竹胸中难免怅然。

“我虽不喜温睿廷太过自我，但感情一事，还是不要留下太多遗憾为好。”话到最后，欢夫人的声音渐弱，更像是喃喃自语。哀人亦或自哀，到底不能分清。不待付雪竹回复，她又话锋一转，“睡吧，等明日叫人将垂花阁收拾出来，你便到那儿去住。”随即翻了个身，面朝另一侧卧下了。

“嗯。”付雪竹低声应道。

次日一早，付雪竹并未见到温睿廷和温若吟的身影，询问旁人才知，他们昨晚被欢夫人罚去山下各镇张贴寻人启事，为的是帮小橙子和另外几人寻亲。这些人里，有去处的已经被逍遥宗弟子护送下山，没有去处的就留下来干点杂活，总能度日。

温家兄妹因忙到脚不沾地，一夜未眠，清晨上山后便各自回房补觉了。

付雪竹想了想，托人熬了锅乌鸡汤给他们补气提神。

她突然清闲下来，有些不大适应，并心知这日后或许皆是如此。既然上了山来，便没有那么容易离开，这外头发生的事，想必温显元亦没有理由叫她知道。

如此作想，付雪竹突然觉得此身离江湖甚远。不过既来之，则安之，眼前逍遥宗一片和平之景，就算是被蒙蔽，她也是乐见其成的。

胡乱用过早饭后，付雪竹遂又拾起剑，于庭中钻研起剑术来。

日前在冷非门练剑无非是临时抱佛脚，毕竟自她失去灵力以来，荒废剑道之日已难计数，许多招式早就生疏了。如今真正静下心来持剑，失而复得之情尤为凸显，加之对未来的隐隐担忧，修行竟不似年少时那般得过且过，反而有几分乐在其中。

付雪竹下定决心要在逍遥宗苦修，温睿廷自然不甘落后，只待腕伤恢复，便日日同她一道修习。对他来说，此举既能提升实力，又能正大光明跟付雪竹待在一处，简直是一箭双雕，一举两得。

他向来是温家的反面教材，夫子一提起就头疼的人物典型，以及温显元和欢夫人的重点批判对象。如今浪子回头金不换，反倒衬托得温若吟懒散懈怠，里外不是人，叫她在付雪竹面前好一阵抱怨。

可喜的是，逍遥宗其他弟子们对于付雪竹的到来也十分好奇。付雪竹不便到他们日常习武的校场上去，却抵挡不了他们常去垂花阁光顾的热情。弟子们总爱找她比拼个一招半式，顺便领教一下离月宗大名鼎鼎的广寒剑法，颇有种重新举办比武论道会的架势。

太华山的群峰像是高耸的围墙，圈出了只属于逍遥宗的一方天地。没过多久，付雪竹心中就生出这样一种念头：这世界其实大同小异，一座山与另一座山并没有本质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