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齐转头看去,只见一男子带着两名侍从刚一进来,姑娘们便纷纷围了上去,眼下正被一团人簇拥着,徐徐往上楼的楼梯口处走去。
这男子不是康桓还能是谁?!
康桓的容色并未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略显憔悴,那柄标志性的青玉扇此刻仍被握他在手中。他看上去不怎么搭理周围的莺莺燕燕,不过此举却并不能消解她们的热情。
“康公子,今日怎么才来?”
“我近日新学的《苏幕遮》,唱给公子听可好?”
“曲儿有什么稀奇,我新编了一支舞,还不曾给人见过……康公子,别走呀!”
“……”
温睿廷忍不住低声骂道:“好啊,亏我们还替他的名声着想,他自己倒一点儿也不介意,竟这般招摇过市。”
付雪竹未语,目不转睛地盯着康桓,见他上了两步楼梯后突然停了下来,回过头对姑娘们说:“我今日还去老地方,大家都散了吧。”语气虽温柔,脸上也带着笑容,却给人一种勉强的疏离感。
知道这是明显的拒绝,姑娘们也不敢再作纠缠,三三两两地边走边低头说着小话,依依不舍地目送康桓上了楼。
有人路过付雪竹和温睿廷身旁,几句话不经意间飘落到他们的耳朵里:
“康公子到底看上她什么了?”
“谁知道?”
“我听说康公子已经同康家断了往来,你们还真以为那是什么香饽饽?”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至于付雪竹和温睿廷,竟然完全被忽视了,不过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是求而不得。此时二人悄悄穿过人群,隔着一段距离尾随在康桓身后,又重新踮起脚尖上了楼。
他们行至二楼,目送康桓停在三楼,进了“风荷馆”。
这个层数的房间位置中庸,价格中庸,品质也中庸,实在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康桓带来的那两名侍从守在了房间门口,一左一右站着,如若门神。
长夜无聊,守门更甚,那二人遂你一言我一语地窃窃聊起闲天来。
阿阔说:“大公子这几日茶饭不思,整颗心都吊在了楚姑娘身上,着实令人忧心。”
阿川说:“你怎知道他是在想女人?我看公子只是一时兴起,待这新鲜劲儿一过,还不知怎样呢。”
阿阔说:“何出此言?”
阿川说:“你还不知道呢吧,这不是第一次了。就在付小姐出事的那天晚上,大公子同一陌生女子情意绵绵,一夜风流,此后那女子便不见了踪影。”
阿阔惊道:“大公子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阿川说:“真的,绝无虚言!”
阿阔说:“你若非亲眼看到,我不相信。”
阿川说:“我虽没亲眼看到他们做那事,但亲眼所见,当夜大公子房里绝对有一个女人。”
阿阔说:“那为什么后来就失踪了?”
阿川说:“当时公子有婚约在身,总不能光明正大地带在身边吧,肯定是被他藏起来了。后来再没有消息,想必是失宠了。”
阿阔说:“你跟了公子那么久,就关心了点风流韵事?往后若无前程,你可还肯追随他?”
阿川说:“休说这些不祥之语,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罢。”
……
门神之外还有门神。
付雪竹和温睿廷站在二层楼梯旁,有了方才那一出教训,本来就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又偷听到这样一番话,当场都石化了。
半晌,温睿廷附在付雪竹耳边,愤愤道:“情意绵绵?一夜风流?”付雪竹当时身上带着安神娃娃,他自然知晓她去了何处。
付雪竹比他还气愤,咬着牙冷笑道:“反正都这种名声了,我还当什么好人,现在就冲上去把他们两个都杀了!”
“欸欸等下,那夜应当没人看到你的脸吧?”温睿廷问。
付雪竹冷静下来想了一下,说:“康公子做事还算缜密,应当没有。”
温睿廷松了口气,“那就好。康桓都这个样了,付大小姐还能坐得住?”
付雪竹刚想询问她为何坐不住,听他突然叫她“付大小姐”,顿时反应过来,犹疑道:“你是叫我假装去捉奸?婚约已废,这不大好吧。”
温睿廷扬起一个鼓励式笑容,“那一纸东西不过是给外人看的。康桓对你的情谊,待会儿便可见证了。”
付雪竹无语道:“好好好,这是你推我去的,你等下要是吃醋我可不哄了。”
温睿廷神色自若,一身正气道:“我是那样的人吗?”
付雪竹白了他一眼,当即伸手扯下了自己脑后的发冠。万千青丝散落肩后,少女青春容颜尽显,风流中更添几分娇美。
不待温睿廷后悔,她解下颈前的平安扣,坦然朝楼梯上走去,几步站定在阿川和阿阔身前,端正身姿,双手将平安扣奉上。十足的礼数,兼有十二分的气度,声音不容置疑:“淮安付氏付雪竹求见康公子,烦请二位帮我通传。”
阿川看得傻在了原地,如临大敌,幸好阿阔反应较快,一点没有要帮康桓遮掩的意思,反而恭敬地将东西接过来道:“小姐稍等片刻。”随后转身,抬手敲了敲门,高声道:“公子,有故人求见,以平安扣为证。”
五秒钟后,康桓的声音响起:“拿进来。”
阿阔进了门去,不一会儿,却是康桓亲自来开的门,诧异之情溢于言表。
温睿廷恰到好处地从付雪竹身后钻了出来,微笑道:“康兄,好久不见。”
康桓左右探头一番,赶紧把这两人通通拉进了房间,又嘱咐那二位侍从,说今日无人前来,他们方才什么都没有看到,最后再次紧紧合上了门。
没有想到久别重逢,竟然是在青楼闺房这等场合,三人一时间面面相觑。
康桓将平安扣还给付雪竹,问道:“你们为何会在这里?”
温睿廷当即反问:“这话应当问你,你为何会在这里?”
康桓面露难色,似乎有着某种难言之隐,犹豫片刻后道:“这事说来话长,但的确不是你们听到看到的那样,还请千万不要误会。”
付雪竹道:“听说你被赶出康家,家主之位同府中大权尽归陶氏母子,此事可是真的?”
这样的话,从来没有人敢亲口在康桓面前讲。他苦笑一声道:“没错。事实如此,我无可争辩,但人各有志,最终是我选择放弃的,也怨不得旁人。”
温睿廷问:“日后有何打算?”
康桓微微偏头朝内屋看了一眼,“实不相瞒,我受人之托,在这里还有些未完之事。等处理完后,变卖了手中剩余的家当,就重拾剑术,离家远游,你们觉得如何?”
温睿廷道:“斗争无益,俗世扰人,你若不想过这样的生活,最好离江湖也远一些。”
康桓问:“为何?”
付雪竹道:“我的事情,还请引以为戒。康公子应该早就猜到我的身份了吧?先前未能如实告知,实在抱歉。”
康桓道:“此话言重了。不过,你们真的只是为我的事情来的吗?”
温睿廷道:“的确还有一事。你可知,金山街乐鱼书坊上个月突然迁离,究竟是何原因?”
“这……”
空气静默了一瞬。
康桓未能及时回答,表明他的确知道不少事情。不擅说谎这一点,在他身上好似从未变过。
好在,一道干净利落的女声及时从里屋传了出来,恰替他解了围:“让两位少主在门口站那么久,总不是待客之道。他们的问题,就让我来解答吧。”
付雪竹和温睿廷双双一震。他们的确一早发现这屋里还有一位女子,想必就是那位楚贞姑娘,却并未当做一回事,只当是康桓掩人耳目的手段。
但是现在,楚贞脱口而出叫他们“少主”,这意味着什么?意味她早就看穿了他们,意味她不但熟悉江湖,还知晓南宫家的事情。而这样的话,无论如何都不该从一位青楼女子的口中说出来。
康桓听了则放下心来,对他们说:“她是楚贞,或许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怀着期待,二人随他走进内室,见一名与他们年龄相仿的少女正端坐于一荷叶形棋桌后面。
只这一眼,付雪竹便判断她并不真正属于这里。韶光台的姑娘们出来接客,必要面施粉黛,身披绫罗,清一色的笑意盈盈,媚眼天成。而楚贞面容素净,虽算清秀,但到底没有叫人脸红心跳的本事,反而表情呆呆的,显得有几分书卷气。
更重要的是,她面前棋桌上的这一副象棋残局,与这间屋子的装横显得相当格格不入。因双方失子过多,棋盘上略显空旷,明锐的杀机便叫人一目了然。
楚贞在红方,已经失了一馬、一炮、两車,剩下的棋子中,馬已行过楚河,炮隔岸牵制,正在全力威胁黑方的将。另一边,黑方大员中仅剩一車一士可供防守,眼瞧着力不从心,大势已去。
温睿廷看了,嘲笑道:“康兄的棋艺有待精进啊。”
康桓摇着扇子坐回楚贞对面,笑道:“下棋非一日之功,我就算再练上几年,也不是她的对手。”
想不到,这位仅仅被韶光台评为丙等的楚贞姑娘,竟还是一位胸怀韬略的女萧何。付雪竹心中陡然升起一丝敬意,同时好奇心也越来越浓烈,刚一坐到桌旁便开口道:“楚姑娘实有将才,只是不知,方才是如何认出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