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康桓早早拜别了教导过他的几位师父，独自背着行囊离开了。等付雪竹等人各自从床上醒来时，他已不在山中。

一切的生活轨迹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山里看起来更加冷清了。中期考核的成绩出来后，有几位弟子不得不遗憾地告别了隐神宗。他们的实力或许只能止步于此，但谁又知不会再有其他机缘出现。

自上次外出回到雷隐峰后，付雪竹的灵力依旧没有什么起色，但她似乎已经把去温泉谷当成了一种习惯。如果体内有灵力的话，想必她现在已经能够控制得炉火纯青。愈灵泉无非是方无伤留给她的一个念想，她心里想得很明白，重新凝丹恢复灵力就约等于在蒙彩游戏中中五百万两黄金，这么幸运的事情凭什么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除此之外，在方无伤把养护文竹的任务交给付雪竹后，她便隔三差五去给它浇水。毕竟这是一株活物，甚至还有些娇贵，她生怕怠慢了它。

但是她有点想不通，为何有些人要费力地去养一些生物。文竹虽然也颇具药用价值，可方无伤显然没有要拿它入药的意思，那它就只是一株和其他植物并无太大分别的存在罢了。原本长日无聊，养些花花草草尚可解乏，不过她这几日不是泡在温泉里，就是泡在浩烟阁里偷看些禁书，根本懒得余出心思关爱生命。

付雪竹一手浇水，一手掩面打了个哈欠。不知为何，这株文竹看起来比昨日更蔫了一点，绿枝渐稀，细针状的黄叶倒是茂盛，胡乱穿插其中，如流浪汉蓬松的乱发般叫人无从下手修剪。她信心大为受挫，忽而隐约记起，很久以前她好像也很想要一只犬妖陪伴来着，但在九命死去之后，便再没动过这个念头。

温若吟见到付雪竹的举动，不可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感觉十分违和，凑上前来问道：“真是稀奇，你什么时候关心起植物的死活来了，你喜欢它吗？”

“喜欢”这个词过于隆重，付雪竹只能回答道：“这是我的任务。”

“任务？”温若吟撇撇嘴，“啧啧，冷冰冰，你还真是没有人情味。”她从前以为付雪竹高傲且目中无人，但后来却发现她好像处在一种对大部分事物都不太关心的麻木状态里。

付雪竹执壶的手一顿，没想到她在旁人眼中竟是这样的。于是她难得地问道：“怎么样才算是有人情味？”

温若吟拿拳头抵在下巴上，以一副教书先生的口吻故作深沉道：“当然是你要上心，对它倾注感情，打心底里希望它能茁壮成长。”

付雪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知道了。”方无伤想让她做的事情，难道就是这所谓的“上心”？

温若吟看着她呆愣的样子，嫌弃地摇摇头道：“朽木不可雕也。”

……

不日，江湖里传出了一件大事。说自萧峦峰主返回秋月山后，护下众多弟子性命，恢复旧制，重振士气，主持秋月山大小事宜。鉴于南宫宗主独女南宫盈生死未卜，不知所踪，故而萧峦众望所归，即日起将登上离月宗宗主一位。

离月宗此前相当于一夜之间被人抹去，而今又突然重回江湖，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得世人议论纷纷。

萧峦此人的经历十分传奇，并且和南宫氏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相传早年间他曾碰巧被离月宗弟子所救，后来便进入离月宗修习，同南宫氏夫妇成了同窗密友。待南宫落当上宗主以后，他拾阶而上，自然而然被提拔为一峰之主。而此番究竟是报恩还是恩将仇报，江湖上也是众说纷纭。

有人说萧峦此举是挑起了大梁，但更多人则是怀疑其中另有隐情。毕竟宗主之位按理说应该是传给南宫盈的，眼下南宫盈失踪，萧峦又如此迫切上位，实在不得不引人遐想。更有阴谋论者，猜测南宫氏灭门一案就是萧峦主导的。

不过，还没等付雪竹等人对此事做出什么反应，紧接着又收到了付母病重的消息。

上山通传的是从前服侍付雪竹的侍女芦云，说主母生病后怕她担忧，就没有在信中透露此事，不料前几日却突然昏倒，老爷这便自作主张要将女儿尽快接回府内。

虽然这个“母亲”与她素未谋面，但在信中，付雪竹曾真切地感受到付母对女儿的关切和挂念。听到这个消息后，她先是愣在了原地，继而心中涌过一阵酸楚和不安。

于是，付雪竹本来计划的是年末回付府，现在却不得不提前与师长还有那株文竹告别。

方无伤神秘兮兮地嘱咐了她几句，让她先安心待在那里，如遇不可解决之事，三十六计跑为上计，届时自可打开他为她准备的“锦囊妙计”。

付雪竹表面乖巧地点头答应，拿着锦囊回到房里，第一时间就背着方无伤拆开了。

里面有一处地址，是坪茶镇上的某处人家。她没多想，原样塞了回去，然后提前换上了芦云带来的锦绣秋装，是一身长度刚好的水绿襦裙。这时芦云敲门来催，她确认过身上并无不妥之处后，便收拾好心情，推门而出。

二人路过男弟子的院落前，付雪竹不由得顿足，微微侧目，在心中喃喃道了一声“保重”。

“小姐，怎么了？”芦云问道。

“无事，走吧。”付雪竹敛去目光，随后径直掠过院门。

下山后，只见另一个年轻侍女和几名随身带剑的随从正在马车旁等着她。

“桃枝，还不扶小姐上去？”芦云走近，见那侍女站在原地不动，直直训斥道。

“是。”这个被称作桃枝的姑娘好像刚回过神来，有些慌张地抬头看了一眼付雪竹，然后才快步走过去扶她。付雪竹虽然感到有些不习惯，但为了显出小姐的架子，并未作声。

车辚辚，马萧萧，来时还是盛夏，眼下已渐入冬。付雪竹掀起车窗上的珠帘，回望雷隐峰。云雾叠起，像一顶雪白的帷帽，笼住了下方挺拔的山体，亦如腌菜缸般将过往这段不知甜咸的时光封了口。

从今天起，她便要一心一意地成为付雪竹。她也曾从方无伤处打听过付雪竹的秉性和喜好，但许多东西并非是短时间内能够形成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此时一个身影正偷偷地跟在不远处，与车队同步行进着。

马车行了半日，一行人的交通工具就换成了船。

付府坐落于江南的一片河湖交错的繁华地中，风景如卷。两旁的植被树木纷纷披着橙红或橘黄的彩装，映照得水面斑斓变幻。大片的芦花随风摇曳，在烟水蒙蒙的浅滩上营造出一片翻涌的雪浪，潜藏其中的白鹭受惊而起，煽动着翅膀翩翩远去。

路上偶见少男少女乘船出游，采花折藕，不时隔帘相看，眼波流转。小贩的乌篷船停泊在水边，见人经过便吆喝几声，闲时就惬意地半躺下小憩。这里的时间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拉得很长，凡目之所及，皆引人注目停留。

不过付雪竹等人此刻却没有那么好的闲情逸致，他们所乘的船一路穿桥过洞，终来到码头，停驻在付府门前。付府是一处私家园林，又名洗心园，取自“客心洗流水”之意。向里望去，府中如同微缩版的江南全景，亭台楼阁随处可见。

“先带我去拜见父亲吧。”付雪竹站在正门匾额之下，扶着芦云的手道。这样的大而精巧的园林宅院，要是她走在前面，到时候迷了路总不能说自己还有心情赏景吧？

好在芦云是个积极又爱表现的，马上回道：“小姐请随我来。”

曲径通幽，踏过穿堂，估摸着走了一射之地，便到了凌波堂前，听见通报声从里面响起：“是小姐回来了。”

付雪竹迈过门槛，见一面容和蔼的男人迎面走来。他年近五十，形容不失威仪，但似乎瞧着有些疲乏，两鬓染了霜白，更添沧桑之感。正是付雪竹的父亲，付岳东。

“女儿拜见父亲。”付雪竹双手扣在腰间屈身行礼，被付岳东轻轻托臂扶起。

“回来就好。你消减了，在隐神宗待得可还适应？”

“一切皆好，有劳父亲挂念。不知母亲现下如何了？郎中可说是何病症？”

“是中风病。你母亲还未醒，你先去看看她吧。她日前便时常念叨你，现在你回来了，她兴许能好得快些。”

父女相见，言辞举止略带拘谨，显然平日也并未过分亲近。付雪竹暗自松了口气，答应下来，又随芦云前往母亲的居所兰室。有两个大丫鬟正在门前守着，她吩咐道：“郎中所交代的药方和注意事项，写张条子递予我房中。日后服侍母亲汤药之事，皆由我来经手。”

门口的丫鬟称是，继而她又向芦云和桃枝道：“你们在门外等我。”然后才迈入室内。

绕过金丝孔雀屏风，便闻到一股淡淡的中药味弥漫在空气中。透过床前的藕色纱幔，隐约见到床上平躺着一位雍容典雅的妇人。虽然她因病在床，卸下发髻和妆容后显得气色有些欠佳，但仍能感受到气质不俗。

付雪竹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想说些什么却始终开不了口。面对面与在信中交流终归不同。她一直努力地把自己想成真正的付雪竹，可实际上自欺欺人的难度有点超乎她的想象。

或许在旁人面前，她的演技尚可以蒙混过关，但在这样近于独处之时，她却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内心——如果付母就这样离世了，对她来说或许是有利的……每当发现自己有这样类似的想法的时候，她总会加深一分对自己的厌恶。

她就像一只曾经碎了壳的乌龟，钻进了一只别人留下的空壳子里。或许正因为是偷来的，她仍旧胆小如鼠，从此时时刻刻的思维方式，以及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不再失去这个新壳。但这样的生活已经完全脱离了保护壳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