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浩浩荡荡行至兰室。付岳东屏退左右,应冷未泫的要求,只把他同尹苗放了进去。
进入里屋,隔着一道纱帘,冷未泫先行替付母把脉,又询问了她一些有关生活习惯和从前用药的问题。与尹苗短暂商讨后,冷未泫从药箱中拿出一卷银针,在付母头上的几个穴位处开始施针。
约一炷香的时间后,付母只觉得神宇清明,先前的头痛晕眩都减缓了不少,不禁问道:“公子这是采用了何种妙方,我这病可还有救?”
冷未泫正闭目施术,一旁的尹苗道:“夫人勿忧,此乃淤血囤积所致。大师兄以银针辅以灵力疏通,有活血化瘀之效,您定然性命无虞。不过为防日后复发,还需长期服用汤药。我这就为您写一道方子。”
“有劳了,不过我还有一事恳求。小女雪竹,年方十八,八月落水后有遗症,前事易忘,不知可有医治之法?”
尹苗说:“此事还需见过小姐后再行定夺。”
不久,冷未泫和尹苗从内室出来,把方子交与付岳东,又提及了夫人所交代的事。
这时,一旁的一个侍女上前两步,俯身行礼。此人正是奉付雪竹之命在此等候的桃枝。
“小姐说今日一早,颈前系着的平安扣突然断了。此为不祥之兆,小姐顾不得其它,便急匆匆地赶去城外的无名观为夫人祈福去了。”
无名观坐落于郊野的一处绝壁之上,距付府有三百多里的路程,这一去,恐怕得等天黑才能回来。
冷未泫道:“如此便可惜了。如若日后仍需我二人,可直接到回心庄的姜大夫处,他自会同我们联系。如果近来听闻附近发生过什么怪异事件,也请一并告知。”
付岳东说:“我记下了。二位公子不如用了午膳再走?”
冷未泫道:“多谢盛情款待,不过我等还有要务在身,就不久留了。”
客气一番后,冷未泫和尹苗便要告辞,而桃枝则自告奋勇送他们出府。
走到半路,途经曲廊折角处一水榭,四下安静无人。领头的桃枝突然放缓脚步,转身紧张兮兮地施了一礼,欲言又止,温吞吞地道:“二位公子且慢,据我所知……府中近来有点怪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二人起初并未把这小小侍女的话放在心上,尹苗随口道:“你且说来听听。”
桃枝犹疑道:“是我家小姐……近来有些奇怪。”
……
晚间,夕阳渐去,天色慢慢暗了下来。付雪竹此时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昏昏欲睡,芦云则在她身旁陪同。
前一晚,付雪竹问芦云和桃枝,她颈上的翡翠平安扣从何而来。桃枝默不作声,芦云说,因她年少时体弱多病,这是付母去城外的无名观帮她求来的,有驱邪庇护之意。她打小戴在身上,从未离身。
无名观是一座道观。付雪竹登时想到,道家有位先人曾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在这样本该超越自我无欲无求的净地,居然也会竭力满足人们的世俗之愿,可见天下真正能达圣人之境者,还尚未脱离肉体凡胎。
无名观内有众多殿宇,明黄色的琉璃屋檐叠起于峭壁之间,远望犹如累累燕子危巢。人脚下虽仅存立锥之地,但宫观周围绿树环绕,古柏成荫,香火四季不断,自成一副气派之象。
付雪竹带着芦云一路顺着亮滑的石阶向上攀登,跨过山门,来到一殿门前。檐下正中挂着一黑色匾额,上书“慈航殿”三个烫金大字,殿前赤红立柱上用金字行书刻着一副对联:
与世俯仰,江湖游子皆作客
行止无愧,观音座下论神魔
这日她在慈航道人神像前的莲花蒲团上燕坐许久,引得一蓝衣道长注目。那道长见其他人皆面露虔诚,拜礼插香一项不落,独她一人久久静思不动,看那神像时似乎还带着一丝惧意,便待她起身后问道:“不知姑娘所求何事?”
付雪竹答道:“求亲人福寿康宁。”
他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才说:“恕在下直言,姑娘不似有长寿之相,不替自己求求吗?”
付雪竹转过身,一本正经地问道:“若是求了,岂会应验?”
“生死有命,得失相抵,怕是不会。”
付雪竹浅笑道:“你这道士,既不信道,还修行什么呢?”不过话一出口,她当即也发觉了自己的荒谬之处。她的亲人若在天有灵,只怕也在笑她所求之事吧。
那道士也笑了,“信与不信,或许没有那么重要。长寿无极,羽化登仙,只不过是美好的愿望罢了。而人有愿望,才能活着。”
付雪竹不禁对他有些刮目相看,“这些话,道长平日也会讲与人听吗?”
“非也。我瞧姑娘有缘,今日有些口不择言了。”
也对,要是他逢人便如此坦诚相待,说人家短命,只怕刚说出第一句就要被人打死了。
付雪竹从袖子里拿出那条被她亲自割断了链子的平安扣,递到道士眼前,问:“道长可有修复的办法?”
然而道士只是看了一眼,便摇摇头说:“同一条命链,断了则不可再续。你若想要完好的,不如换一条新的。”
付雪竹心下一惊,慢慢收回手来,说:“看来我的命便是如此了。”
“纵有天意,但事在人为,姑娘切莫放弃。日后若有机会再来此处,可与在下一同论道。”道士抱拳道。
付雪竹又问:“还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道士还未回话,就听一个不算友善的女声从身后突然响起:“付小姐,难得一见啊。”
付雪竹漠然转身,看到一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从门槛处迈了进来,眼下正冲着她露出一个挑衅般的微笑。她的身侧同样有一名侍女陪同。
付雪竹微微偏头朝芦云看去,芦云立马会意,附在她耳旁低声提醒道:“是宋家三小姐,宋柠。”
见状,宋柠双颊染上一抹潮红,像是受了什么侮辱,“您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不要紧,总不该连池公子也忘了吧?”说着,她抬手扶了扶发髻上的一根金钗,有些炫耀似地从付雪竹身旁略过,然后跪在了殿上的蒲团上,双手合十道:“观音在上,佑我姻缘顺利,与池公子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虽是在向神仙祈求,付雪竹总觉得宋柠有意无意在等她的反应。宋柠一头长发披在肩后,看起来还未出嫁,那么应当只是订婚了,头上的金钗很可能便是男方送给她的。
但这事很她有什么关系?难得出一次家门,竟然还能遇上“熟人”,这到底是什么绝世狗屎运?“池公子”又是哪位?
付雪竹随即疑惑道:“既然新婚在即,怎么只你一人来拜,却不见男方身影?”
宋柠面色一僵,从蒲团上猛地站起身来,颇为气愤地说:“并非池公子不想来,只是婚前双方理应避嫌,付小姐难道连这都不懂吗?哦,我差点忘了,你向来不顾及这些,身上有着婚约还常来纠缠别人,这次回来是怎么了?当上缩头乌龟,改变策略了?”
等等,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纠缠?难道说——“她”原先已有倾慕之人,还好死不死就是宋柠口中的那位“池公子”?!
付雪竹心道:“要了命了,一个订了婚的康桓还不够,现在居然又冒出来一个!幸好,幸好他要成婚了。”
她接连庆幸,期望他们赶紧在一起的心情甚至比他们本人还要迫切,嘴巴也变甜了几分:“人都是会变的,我已想通了,既与池公子无缘,又何必强求。那便提前祝宋小姐所愿成真了。”
宋柠眉头紧皱,似乎想不通人怎么能转性转得这么快,难道这隐神宗真有高人?看到付雪竹眼下轻松自在的模样,她怀疑自己先前都是一个人在对着空气表演,心情愈发不好。
为了赶紧摆脱宋柠,避免节外生枝,付雪竹如同脚底抹了油一般,趁机带着芦云离开了无名观。
下山途中,芦云有些雀跃地对付雪竹说:“小姐方才可是厉害,气得那宋三的脸色跟猪肝一样。”
付雪竹左想右想,也没想明白她都祝福他们了,宋柠为什么还在生气。
“不过……小姐是真的不在意池公子了吗?”芦云又问。
付雪竹自嘲般笑了笑,脑海中浮现的却不是那位素未谋面的池公子。
“在意又能怎样?”
在天意面前,人能做的究竟有多少?
付雪竹又想起方才那位还未知姓名的,神神秘秘的小道士。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平安扣,觉得就这样回府有些不好交代,于是下山后便让芦云在路边随便买了一条素色绳子,串好后又戴回了胸前。
待回到付府,付雪竹更衣后去拜见了母亲,见她没事后便放下心来。然而再回到竹室时,付雪竹却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一支发簪斜着插进了她床边的木柱上,上面还附了一张纸条。
这正是之前与温睿廷在隐神宗第一次见面时,被他拿走的那支发簪。付雪竹连忙走过去取下纸条,辨出是温睿廷的字迹,上书“竹间柴房”四个字。
竹室有一间自己的小厨房,就在竹林后边,邻地就有一间柴房。付雪竹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纸条是温睿廷自己写的,他有事为何不自己来找她?难道说他被白天来的冷非门的弟子发现了,故而在向她求救?
想到这儿,付雪竹火速收起发簪,把纸条用烛火烧掉,没有惊动芦云,然后一个人直奔柴房而去。
柴房内,她想象中的画面确实发生了,不过被塞住嘴巴五花大绑躺在地上的人不是温睿廷,而是桃枝。桃枝见她进来,表情十分激动,开始扭动身体挣扎。而温睿廷抱臂站在一旁,似乎正在等她到来。
“这是何意?”付雪竹不解。
温睿廷道:“她今日不知与冷非门的人说了些什么,他们现在或许正在怀疑你的身份。冷未泫写了信要用飞鸽送去冷非门,被我偷偷截了下来。”说着,他抬手丢给付雪竹一截小指粗细的竹筒,“白日里他们说话时用灵力隔绝了声音,我不便靠近探听。”
付雪竹接过竹筒,纳罕道:“怎么来的是他?”
冷未泫身为冷非门的直系嫡传弟子,模样俊俏,又兼医术高绝,在江湖中素有几分贤名。他今日亲自到府中替付母看诊,付雪竹不知道应该觉得幸运还是不幸。
她双手轻颤着从竹筒里抽出一个圆柱形纸卷,目光凝重又紧张地停留在上面。随着纸卷被慢慢展开,她的眼睛瞪大了几分,脸色骤然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