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条上的内容也许是重要的,但此时对她来说却毫无意义——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符号,胡乱的线条挤在一起,堪比鬼画符一般。这应当是独属于冷非门内部的暗语,如果不是此事与她休戚相关,她真要称赞一声这种高级的保密形式了。
付雪竹抬首问道:“你看得懂吗?”
温睿廷摇了摇头,“但我想,以他们能够掌握的信息,应当还不足以确定,于是写信给冷非墨想要求证。”
付雪竹走到桃枝面前蹲下来,一把扯下了她嘴里的布,冷声问道:“你究竟说了什么?”
桃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道:“小姐救我……奴婢没说什么,只是把您的症状告诉了他们,想让他们帮忙。奴婢真的是好心,没想到就被这贼人莫名其妙地抓起来……”她惶恐地飞速瞟了一眼温睿廷,“求小姐救命!”
温睿廷提醒道:“此人不可信。”
付雪竹自然知道,如果只是提到失忆,冷未泫未必就会突然传信回去。她又对桃枝说:“把你今天跟他们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如此,也许我还能保你性命。”
听了这话,桃枝好像吓得不轻,但嘴里翻来覆去还是那两句求饶的话,没有提到什么具体的信息。
桃枝瞧着娇弱,心防却难攻,付雪竹料定她不肯轻易就范,只好将手里的布又重新塞回她嘴里,起身问温睿廷:“他们人呢?”
“午后送出信便走了。不过他们应该不久之后就会发现信没送到,放任不管,冷非门迟早都会知道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温睿廷虽然不清楚冷非门的具体立场,但也知道此中定然有所关联,不然付雪竹又怎会唯恐避之不及。
付雪竹沉默半晌,事已至此,她心知再防着温睿廷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况且,她现在能信任的人也只有他。
温睿廷接着道:“冷未泫只带着一个尹苗,除掉他们二人,还有时间。”
“不行。”付雪竹一口回绝,“如果他们出了事,冷非门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反而会使我们引火上身。”
温睿廷道:“不是我们。”
付雪竹身躯一震,温睿廷这是抱着相当强的决心,要一个人去拖延他们找到她的时间。但她还是很难理解,问道:“算起来,冷未泫不是你的表兄吗?”
当今冷非门宗主冷非墨是冷非颜的兄长,温睿廷的舅舅。是以温睿廷和冷未泫非但沾亲带故,连模样也生得有几分相像,只是个性迥然不同罢了。付雪竹虽知晓他与家里人和亲戚们关系向来不好,却没想到他肯做到这个地步。
提及此人,温睿廷面上生出一抹嫌恶之色,淡淡道:“我与冷非门向来界限分明。换位处之,他们对我亦不会手软。”
付雪竹已无心去猜想两家过节,还是摇头道:“不行,这太冒险了,你若想帮我,必须得听我的。冷非门弟子虽不擅武,却擅用毒,你没有把握一定能杀掉他们。你若与之交手,相当于坐实了我的身份。眼下情况还不明朗,我必须得知道他们知道了多少。”她的视线又转向了桃枝。
江湖内外表面上泾渭分明,实则利益交织,牵扯甚深。她如今的身份是付府嫡女,如果没有绝对的把握,冷非门不会擅动。
“你在暗中盯着他们便好,尽量不要让消息太快地传出去。这些天,我得去查一些旧事。”她的思绪突然不受控地飘到了洗心池的曲桥上。如果先前“付雪竹”的落水不是一次意外,那么桃枝对她的怀疑,或许就说得通了。
“此人你打算如何处置?”温睿廷看着倒在地上的桃枝问道。
桃枝面上梨花带雨,眼周绯红,抽泣声断断续续,显得十分无辜。
付雪竹心里有些凌乱,她自以为了解桃枝的性格,但现在又觉得十分陌生。她让桃枝留在府里替她传话,就是因为桃枝胆小怕事,从不会多言。桃枝平日不似芦云那样对她十分关心,而是躲得远远的,可今日却过于反常了。
她神色复杂地道:“我还有些话要问她。”
“明白了。”
温睿廷把桃枝转移到了柴房最里面的一个鲜有人去的储物间,并在周围施加了一道结界,防止桃枝逃跑或有人听到这里的声音。不过,这结界似乎把付雪竹也当成了自己人,对她并没有任何影响。此外,由于自己即将离开付府,温睿廷又留了一把匕首给付雪竹,叫她用来防身。
付雪竹告诉桃枝,如果她愿意开口,她会给她一个活着出府的机会。
次日一早,芦云发现桃枝不见踪影,以为她故意偷懒躲起来了,便火速跑到付雪竹跟前告状。
付雪竹对此十分平静地解释道:“她昨夜进屋弄碎了茶杯,我罚她去远边的镇上买茶具了。”
芦云往桌上看去,那里果然少了一只茶杯。她有些愤愤不平地道:“她肯定是成心的。小姐现在就是太仁慈了,要换做以前,非给她一顿鞭子瞧瞧。”
付雪竹故意诱她对桃枝不满,但还是未免对她的话感到有些吃惊。虽然早料到她们关系不好,可打碎茶杯亦非重罪,芦云居然是这样的态度。更让她没想到的是,从前的付雪竹竟然会轻易打骂下人。
这怎么跟她拿到的剧本不一样啊?方无伤口中的付雪竹明明是个柔弱低调的人设,她还一直以为自己贯彻得很好。
付雪竹问:“以前你犯了错,我也会这么对你么?”
“我怎么会跟她一样。我打小跟小姐一起长大,即便不小心犯了错,心从来都是向着小姐的。可桃枝虽看着不声不响,来了后却一肚子歪心思,小姐自然待她各外严厉。”芦云极力地表明自己的身份立场,生怕失忆后的小姐将她和桃枝视作一类。
付雪竹不太理解,不喜欢赶出府便是了,为何一定要放在身边管教?她又问:“那她是如何到我身边服侍的?”
“奴婢也不太清楚。那日我留在府里照顾夫人,小姐出门参加池府的宴会,回来后就把她带在身边了。”
付雪竹感觉自己好像快要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继续追问道:“你总说她有歪心思,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芦云有些骄傲地说:“这还不简单,看眼神呗。她在小姐面前不敢表现,却总被我瞧见,她看小姐的眼神里露着恨意。而且,虽说当时是她救了小姐,陪夫人送小姐去了隐神宗,回来后却明显变得欢快了不少。我怕小姐不相信,先前也不敢多嘴。”
付雪竹沉思了一阵儿,抬眼道:“多谢了,若不是你,我可能还蒙在鼓里。”
芦云欣喜道:“奴婢不敢居功。小姐吉人自有天相,虽然失了一些记忆,但总算是平安归来。”
打发芦云去做其他事后,付雪竹便开始在房间内翻箱倒柜起来。
桃枝原先并非付府的奴婢,而是由“付雪竹”亲自带回家中的,那么她的卖身契应该也在“付雪竹”手上才对。卖身契上一般会说明买卖的缘由,并由交易双方签字画押。
平常人出门参加宴会,怎么可能突然会买个女孩子回府,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付雪竹感觉自己的时间十分紧迫,她必须尽快弄清事情的原委,这可关乎到她今后是继续藏身付府还是从此开启流亡生涯。
找了一会儿,付雪竹掀开褥子,从硬邦邦的床板上摸到一处暗格。木板上有一个凹槽,用两根手指卡住凹槽向后一拉,里面赫然露出一打边缘泛黄的薄纸。其中果然有卖身契,还夹杂着一些房契地契。她不知道桃枝的原名叫什么,便把女子的和年头较近的挑了出来,一张张翻看。
其中大多数都写着因家贫如洗,这才不得已把女儿卖了出去,到付府这样的大户人家为奴为婢。只有一张,上面的内容甚是奇怪——因勾引池烨,品行不端,败坏民风,自愿卖身予付氏嫡小姐为奴,任凭差遣。日期落脚在三年前。
付雪竹连着品度了好几遍。
池烨……池公子……池府?
她猛地一惊,腕节一软,险些将手中纸张尽数散落在地。脑中那些碎片逐渐汇聚成一个完整的故事,随后一阵彻骨的寒意从她心底涌了上来。原来这便是“她”从池府带回了桃枝的原因。而之后一切的一切,也都有了解释。
付雪竹把这张卖身契叠好放进袖中,又把其他的放回了原位。完成的一瞬间,她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倚着床边跌坐在了地上。
侧目望去,窗外的梧桐叶随风而落,孤零零的。
花荡枝头春恨生,花葬池底秋恨成。冤冤相报,谁负了谁,怎么说得清呢?
她到底该拿桃枝怎么办?
良久,付雪竹起身推开屋门,一抹阳光忽地从天而降,晕染了面前的整个世界。她一阵恍惚,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动身向外走去,看到芦云正在院子里调动小丫鬟们晾晒被褥,那指点江山的模样活像一只神气的小公鸡。
她默默走到芦云身边,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嘴:“池烨现在怎么样了,你可知道他的消息?”
芦云闻声一顿,手指紧张地搅在身前,回头踯躅道:“小姐还在想着他么?今日……正是他迎娶宋家三小姐过门的日子。”
付雪竹这才惊觉,空气中有股淡淡的粉尘味道,远处锣鼓喧天,好像十分吵闹。芦云早知婚典将在今日举办,却刻意隐瞒不报,付雪竹感到并无理由责怪她,只是隐隐听见心里回荡着一声沉重的叹息。
于是她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经过芦云身边,径直向外面走去。芦云刚要跟来,便听到付雪竹说:“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芦云以为小姐正在为池烨成婚的事情感到难过,便驻足在原地,看着付雪竹的背影消失在了转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