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康桓久不闻信。此时离约定的日期已过了两日，他却仍守在襄阳城外的木泉山庄傻等。木泉山庄旁边有一私家鹿园，是个冬日狩猎，踏雪寻梅的好去处。

付雪竹能答应前来，本是在他意料之外的事，如今逾期未至，他一面想着许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另一面心中还是难免生出一阵失落。

窗外，天地间一片铅色，阴云压顶，衬得白昼好似黄昏。空气寒冷潮湿，恐怕不久后又一场大雪将至。

房间侧面的墙上挂着两张弓，紫杉为体，牛皮任弦。康桓走过去拿下其中较长的一把，拉弦试了试手，继而从衣架上扯下一条暗银色毛领大氅披在身上，又提起旁边的箭筒和背带，独自出了门。

乘兴而来，总该尽兴而归。

一个人在马背上，驰骋于雪地中，也别有一番趣味，康桓不禁这样想。但为了不惊动园子里的动物们，他刻意放慢了马的步伐。不过每当他举弓对准园子里的鹿时，却又立马失去了兴致，于是故意将箭射在鹿的脚边，等鹿惊得逃窜没影儿，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慌乱的蹄印时，他才再次选择下一个目标。

母亲曾手把手教他，射箭讲究“快、准、狠”，要么不出手，出手就一击毙命，不给猎物以喘息之机。可对他来说，狩猎只是消遣而非为了生存，没必要到赶尽杀绝的地步。

天色愈发昏暗了几分。雪静静地飘着，一时不察，竟积到没过了马蹄的深度。康桓估计着应当返程了。

他行至围栏边缘，不经意地朝外一瞥，却隐约看到远处有个东西似乎正在雪中一深一浅，缓慢移动着。是一只罕见的白鹿？还是狍子？他的好奇心被激起，又一次张弓引弦，对准了它的方向。

随着距离趋近，箭尾翎羽翻飞，钢簇旋转着插入了它前方的雪地里。然而它却并没有跳着跑开，而是朝后跌在了地上。

康桓的心随即如拉弦般一紧。他突然意识到——那并不是一只动物，而是一个正在艰难行进的人。几乎是立刻，他放下了手中的弓，纵马越过围栏，直奔那人近前而去。

雪地里是一个戴着帷帽，遮着白纱的白衣女子，身上背着一个布包裹，与雪等色，整个人几乎快要与周遭融为一体。

“吁！”康桓停了下来，向下伸出了一只手。

女子微微仰头，原本充满警惕的眼睛里霎时弥漫起雾气。康桓没有注意到的是，她方才颤抖着从腰后皮鞘中抽出的半截匕首又被她缓缓推了回去。不声不响地，她竟伸手从下方撩起了帷帽上的白纱。薄雪抖落，面纱之下，是一张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的脸。

“雪竹？”康桓惊讶到了极点，还没等他继续发问，却见付雪竹在唇前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松开手，任白纱垂落，于风雪中游曳。

他当即下马，解开身上的大氅覆在了付雪竹背上。当领前的绳子系到一半时，付雪竹突然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声音轻颤：“找一个没人的地方……”

付雪竹的手犹如一块寒冰，激得康桓心中一个哆嗦。他余光瞥到她纤细手腕上缠绕着的白色纱布，里面隐隐约约透露着一抹殷红，使人感到格外触目惊心。他怔了怔，随即点了点头。这一切都让他觉得不太真实，他很难想象她是如何一个人冒雪来到这儿的。

似乎是因为得到了康桓肯定的答复，付雪竹的最后一丝力气终于用尽了，开始眯着眼向旁边倒去。康桓急忙托住她的头，隔着帷帽上的纱用手背去测她额头的温度——果然滚烫一片。

他暗道不好，当即将她抱到马背上，用双臂将她裹在怀里，同时握紧缰绳，小腿一夹马腹，离弦之箭般朝着木泉山庄飞奔回去。

康桓把付雪竹安置在自己的床榻上，盖了一身厚厚的被子，又找了一条干净巾帕和一盆冷水，将沾过水的巾帕拧干后敷在付雪竹的额头上。付雪竹紧闭着双眼，眉头微蹙，如同一个安静的瓷娃娃一般。

方圆十几里内没有医馆，应付雪竹的要求，康桓也没法去找别人帮忙，只能想办法亲力亲为。付雪竹的身体里留不住半点灵力，给她输入灵力也是白搭，还好他的行李中还剩些灵草，碾碎后服下有解热之效，可以缓解一下付雪竹的症状。

他来的时候包了客栈一整层的房间，倒是不必担心碰到什么人，只不过他背付雪竹上楼时，被客栈的老板娘瞧见了一眼。付雪竹以帷帽遮面，那老板娘似乎也只当是年轻男女间的寻常戏码，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待康桓把能想到的退烧办法都试过一次之后，坐在床前，目光又被付雪竹手腕上的伤吸引了。他试图别过视线，但不知为何，心中对此事感到很在意。

他突然发现，除了她的身份，他好像对她一无所知。即便在隐神宗时他们经常同温氏兄妹们待在一起，但多数时候付雪竹只是做一个默默倾听的旁观者，从不会主动开口讲述自己的感受和从前的经历。

如果说一开始接近付雪竹只是因为有婚约在身，现在他却感受到自己对面前这个人的强烈好奇。她从前所展现的冷漠，高傲，不近人情，无嗔无喜，犹如一块靠近不了的冰，似乎都在她在雪地里望向他的眼神里化为了一滩水。

原来她是脆弱的，易碎的。他第一次见到她露出那种求救的神情，如同心死之人突然表露对生的极度渴望，就好像猎园里的梅花鹿一样，让人生出不忍之心。

但他知道，等她醒来过后，又会恢复从前在人前的模样，永远隔着一面纱。冷静自持，进退有度，是世家大族小姐的风范，但却未必是真正的她。

大雪下至二更，终于有了渐停的迹象。正在康桓发呆之际，却听门外走廊内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是一声高呼：“大公子，大事不好了！”

康桓一惊，连忙走至门前，将门拉开一条缝隙。透过那一目宽的距离看去，仆役阿川正披雪站在门口，躬身扶膝，喘着粗气。

“小点儿声，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大大大……大事！付……付小姐在半路上……半路失踪了。小人原在驿站候着，见人迟迟未至，本就担忧半路生变，于是叫人前去接应，结果路上却听闻……同行的侍卫都被人迷晕了，付小姐，连同她的贴身侍女都不见了踪影！”

阿川压低了声音，讲得眉飞色舞，如同是自己的亲身遭遇一般。半晌，却发现康桓没有半分惊讶之色，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大公子……您这是吓傻了？”

康桓伸手在他头上拍了一掌，道：“你去楼下守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上来，包括你。”

“啊这……我们不去找吗？”

“无甚必要。”说完，康桓毫不留情地把那道缝隙从面前合上了。

阿川在原地愣了愣神，有些摸不着头脑，半晌才晃晃悠悠地下了楼。

客栈的老板娘见他闷闷地下来，十分热情地迎了上去，笑容诡异，神秘兮兮地问道：“楼上那位公子是个什么来头？”

阿川警惕地瞥了她一眼，“不相干的事少打听，我家公子的名号岂是能随便透露的？”

不说就不说，有什么可神气的？老板娘暗自翻了个白眼，双手揣在胸前，开口讽刺道：“我看你家公子方才背了个姑娘回来，本想提醒你勿要上去扫兴。看你这般不识好歹，可不是要惹他不快。”

“此话当真？”阿川张着的嘴巴像是塞入了一枚鸡蛋，这番话的惊人程度令他直接忽视了其中的怨讽。

老板娘道：“那还有假。”

怪不得大公子对付小姐的事如此漠然，又把着门不让他进去，原来是已经寻到了新欢。阿川在心里暗暗摇头，大公子平日里倒像个正经人，谁料却是实打实的负心薄情！真是白费他在外面替他跑前跑后的一番苦心！

……

付雪竹觉得自己许久没睡过这么沉的一觉了，床边点着炉子，烘得被子暖洋洋的一片。

当她醒来时，只觉昨夜像是被火炙烤过的脑袋已经重新恢复了清明，浑身终于有了些气力。康桓正在方桌前吃粥，碗旁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桌子正中放着一只细长的霁红釉花瓶，两枝初绽的红梅傲然而立。一股清丽的芳香顿时钻进了她的鼻腔。

康桓看到她睁开了眼睛，及时端起另一碗粥走过来放到床边，温声道：“感觉如何？起来吃点东西吧。”

付雪竹撑着身体坐起来，额头上的巾帕径直落到了被子上。康桓走近，顺手拾起巾帕，放到旁边铜盆里去重新清洗起来。额前余温犹在，她心下有些触动，靠在床边，端起碗来问道：“这是哪里？”

康桓道：“木泉山庄，我们约定的地方。”

“抱歉。”

“没关系。”

“我睡了很久吗？”

“六个时辰而已，你那个灵力娃娃效果不错。”

灵力？付雪竹愣了愣，随即下意识地摸了摸被自己挂在腰间的娃娃，眼神一瞬间变得幽深了起来。

看来这位“睡眠大仙”安的不只是她的神，还有另一个人。这样一想，她还真不能随意处置它了。付雪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动声色地把摸着娃娃的手放了下去，浅浅回应道：“嗯，康公子倒是惯会照顾人。”

康桓笑笑，“这没什么，从前我生病时，我娘也是这般照顾我的。”

二人一时无话。吃了一阵儿粥，付雪竹停了下来，又开口道：“你一定有很多想问的吧。”

康桓身形一顿，深觉许多问题堵在喉咙，不知如何发问，半日终是小心翼翼地憋出一句：“嗯……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你怎会落得这般境地？”

“说来话长。总之，有人想要杀我，我只能逃到这儿来。”付雪竹语气平淡，仿佛自己不是当事人一般。

康桓瞬间瞪大了眼睛，“何人如此胆大妄为？为何杀你？”付府千娇万宠的大小姐，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可怖的仇家？

付雪竹摇着头放下碗，面色显得有些许凝重，不清楚是因为不知道还是不想回答。“无论是谁，都不是我现在可以抗衡的。我想不到其他更合适的人选，只能厚着脸皮来求你帮忙。”

康桓对自己成为了这个人选感到有些惊讶，问道：“我能做些什么？”

付雪竹道：“送我去秋月山，别让任何人知道，然后就当从未见过我。”

虽说秋月山看似处在江湖的风口浪尖上，但最危险的地方恰恰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是她最熟悉的地方。有谁能想到，她敢在身份暴露之后回到已经沦陷的家园？那可是最有可能成为敌方大本营的地方。

“秋月山？那并非太平之地。”康桓显得有些迟疑，“你若因躲避追杀不能回家，我可以将你藏在康家别苑，保证不会……”

“康桓，我们在隐神宗时牵涉过密，你身边并不安全。”付雪竹打断了他，“对不起，而且我确有必须去到秋月山的理由，只是现在还无法告诉你。”

从某种程度来说，她与温睿廷都在朝着同一个真相靠近。

康桓见到付雪竹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心料事情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严峻。他心下一横，道：“好，我帮你。可外面想必四处都在找你，秋月山又处于封禁状态，即便我们到了山下，又该如何进去？”

付雪竹缓缓抬头，眼神坚定，“你可曾修习过传送法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