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气氛沉了下来。
此时蹴鞠场里早已换了人,游子涧走了过来,抬手行礼,言笑晏晏道:“今日蹴鞠比赛得二位殿下大驾光临,实乃臣与诸位学子之幸!臣观二位殿下方才是在讨论文章,不知臣有没有这个荣幸,旁听一二?”
二皇子懒洋洋扫了他一眼,单手撑着下颚,笑道:“游家老二,金科探花,想必你学识不错,不如就由你来说一说,何为达官显贵?”
“能为二位殿下解惑,臣万分荣幸。”,游子涧顿了顿,而后挺胸坦言:“达为圣贤也,显为仁者也。”
“《论语》中孔圣倡导‘仁者爱人’,我等读书人明理知事,科举入仕,是为百姓谋福祉,以仁爱之心对待百姓,达也有名声显达之意,一个好官能受百姓敬仰,此为达官。而显贵在商,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我朝商人多次为那些贫瘠府州的难民施以援手,散尽家财只为救灾,此举被百姓称赞歌颂,奉为大善贵人,是为显贵。”
“达官显贵一词在褒而不在贬,只是世人对其多有误解罢了。”
游子涧一番话从容自信,加之刚从蹴鞠场下来,运动后面色红润,神采飞扬,高谈阔论论语学说游刃有余,可见探花名不虚传,学识渊博,且有自己独特的见解。
“游卿大才。”,太子翘首看着他的好二哥,神色带着几分黯然,“二哥今日未免有些咄咄逼人,那姑娘只是一时失言,二哥却就此起了文章,若传出去只怕于害了良家女娘的名声。”
神仙掐架,旁的一家子都默默降低了存在感。
余晚桃听到那两人身份后心里沉了沉,京都天广地阔,可出个门的功夫都能碰到皇子,也当真是倒霉。
这事件看似由窈儿无心的一句话引起,可实际上却是二位皇子间的斗法。
窈儿此刻惴惴不安,生怕那皇子发怒牵连到家人,想去跪下认错但却被人注视着,身体僵硬不敢动作,只祈祷着此事快快过去。
可偏偏那二皇子,像逮到只老鼠一样,高高在上坐着看底下的人丑态百出,他点了点人,慢悠悠问道:“你是哪家的?”
窈儿头垂得更低,惶惶不安地跪下回话:“民女崔窈儿,见过太子殿下,见过二殿下。”
“抬起头来。”
游子涧闻言眉间闪过一抹戾气,刚欲上前去,一直未曾出声的崔玉棠却站了起来,音色淡然:“二殿下,窈儿是在下妹妹,从民风淳朴的小地而来,性子散漫了些,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二殿下,这是臣的师弟,有举人功名。”,游子涧往前一站,挡住了崔玉棠与窈儿,维护之意明显。
二皇子嗤笑道:“游二好大的脸面,回头我可得问问游侍郎,是怎么教的儿子。”
太子皱眉:“二哥,适可而止,公然为难我朝新臣与有功名的举子家眷,今儿护国寺可热闹得很,仔细传到御史台耳朵里,狠狠参你一本。”
二皇子面色难看,拂了拂袖扭头回去继续看蹴鞠,浑然当旁人不存在,更是连场面话都不愿再回给太子一句。
险险过了这遭,几人出了蹴鞠场。
余晚桃看窈儿被吓得够呛,便让她先回马车内休息,与游子涧走到护国寺香客殿后山的膳堂去。
游子涧积着一心窝子郁气,暗自缓和后才开口道:“二皇子明面上风流懒散,实则为人阴狠,心胸狭窄,眼里最容不得旁人忤逆,这次若不是有太子在,只怕不能善了。”
崔玉棠若有所思:“听你的话,倒是对太子的颇为尊崇。”
游子涧道:“太子德才兼备,待人宽和,跟他打交道可比伺候咱现在这位圣人和二皇子轻松多了。”
圣人文武出身,年轻时有着雷霆铁血手段,朝中官员一犯错就是砍,砍到现在朝廷都不知换了多少次血,不过据他家老头说,圣人所砍皆是有异心的。
只是知道归知道,为这么一位杀伐果断的圣人办事,免不了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
余晚桃小声问道:“二皇子与太子,似乎关系不好?”
游子涧闻言左右张望,见没人才凑过去压低声音道:“二皇子是个有野心的,况且圣人还有心抬高他和太子打擂台,以此平衡朝中势力,两人能关系好才怪。”
自古以来皇家兄弟争权夺利都是你死我活的,哪里顾得上兄弟情分。
“前几日听我们翰林院的上峰与大理寺的同僚闲谈,话中提及到曲家的命案,那曲屠已在狱中戴罪自戕,大理寺内保留的证词只写了他与江南府上一任同知有私仇,因崔家皆已流放西北,所以才找上遗留下来的一个崔家养子寻仇。”
说起此事,游子涧是十分不解,百般谨慎,这么大的一个案子,其中还牵连到被亲孙杀害的大儒士曲山南,怎就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他打开折扇挡住半脸,接着说道:“二郎你的名字如今是在朝堂里滚过一圈,想必早有人去查了,按我说你如今是瞎得好,对任何人都造不成威胁,自身也能更安全。”
崔玉棠神情莫名,握紧盲棍:“朝中局势游兄可能与我细说一番?”
自是可以。
游子涧将自己知晓的消息大概说了一遭。
如今朝中三股势力,东宫和二皇子,二者人脉和势力旗鼓相当,东宫嫡出,在民间更有声望,二皇子有郑氏支持,在朝中不缺话语权。
而其余不站队的官员都自诩中立派,只效忠于圣人,文有闻人无庸,武有长信侯,而今闻人致仕,首辅一职空悬,圣人驳回数道折子,愣是没有抬人上去。
是以朝中有人猜测,首辅官居正一品,位高权重,圣人怕是想趁此机会撤去首辅官位,提拔六部与内阁大臣互相制衡。
朝中局势说复杂其实也不然,他们这位圣人在位三十余年,如今五十多岁,依旧生龙活虎的,立嫡掌权,威势深重,将大魏牢牢捏在掌中。
余晚桃:“闻人家乃继后母族,东宫太子是继后所出,又怎么会是中立派?”
“这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那位继后同自己母族并不亲近。”
崔玉棠道:“依游兄看,圣人可有重查崔家贪污案的意思?”
游子涧摇头。
崔玉棠面色沉重,微垂眼睫,失望地点了点头,拱手道:“多谢游兄告知这些。”
圣人对崔家贪污案的真相只怕是心知肚明,只是要翻这个案,势必会动摇郑氏,打破朝中平衡的局面,所以崔家只能继续背着这个污名,当一颗被钉死的棋子。
崔玉棠想明白其中关窍,浑身便止不住发抖,一股难以言说的愤怒从心脏迸发,他竭力咬着牙,沉默的握着盲棍在地上笃笃的砸了三下。
“圣人不仁,算甚么圣人!”
“二郎,冷静些。”,余晚桃抱住崔玉棠不停颤抖的肩膀,握住他冰凉的手,夺过那盲棍放到一边。
游子涧也劝他:“你别冲动,要先保存自身,静待时机,以后一定会有办法给崔家翻案,给你爹娘报仇的。”
“使团应该快入京了吧。”
崔玉棠冷静下来后,轻声呢喃了一句。
余晚桃听得分明,旋即眉头深深皱起,想到了些不好的事情。
夜间层层床帐遮月色,万籁俱寂,子时将过,余晚桃辗转反侧,心里想着在护国寺时崔玉棠最后说的那句话。
“二郎,你到底想做甚么?”
余晚桃知道枕边人并未睡着,她坐起身,有些烦躁地扯了扯头发,一副萎靡焦躁的表情。
“在圣人的制衡下,现在的朝中局势太平静了,像一汪毫无波澜的湖水,然而底下早已波涛汹涌,这时只需要抛下一颗石子,便能搅起波浪。”
崔玉棠的声音平静缓慢,像在徐徐说着再平常不过的话题。
他轻笑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我的脸,我的身份会让很多藏在暗处的人坐不住的,我要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杀个干净。”
“你想死吗你!”余晚桃忍不住骂他。
“我有万全之策。”,崔玉棠将自家娘子拉过来,揽在怀里掖好被子,“你信我,阿桃,我需要你在宫中帮我传一些消息出去。”
.
秋收庙会后,二皇子果不其然被御史台的参了一本,不过却并非是因为欺压新臣和举子,而是在京中私开赌坊,逾制敛财。
朝中官员虽明面上不得经商,但基本上都会置办自己的私产,挂靠在家中夫人名下,只要没被捅到明面上,圣人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毕竟水水至清则无鱼。
如今二皇子被御史台的咬了一口,朝会一众官员都在,证据确凿,众目睽睽之下容不得他狡辩,二皇子心里险些气得吐血,忙跪下认错。
二皇子一派的官员则连忙出来为其求情,与御史台的当众撕了起来。
结果是御史台更胜一筹,二皇子私底下的赌坊产业被一把撸下,损失惨重。
“御史台那些老东西,怎么就逮着本殿咬!”,二皇子一掌拍向龙凤案台,神色阴郁,他看向自己母妃,忿忿不平道,“赌坊几乎占了我名下产业盈利的半数,如今全没了,几年经营功亏一篑,母妃,这一定是太子那边鼓动的御史台!”
瑛贵妃拧眉看着自己儿子,保养得宜的玉指在台案边搭着,她挥手让殿中伺候的人都下去,只留了贴身的老嬷嬷下来。
“太子可没这么大的本事使唤得动御史台,你是不是在外面说了甚么不该说的话,惹恼了你父皇?”
二皇子横声,刚想否认,却忽然顿住,继而神色有些难看:“秋收庙会时在护国寺确实和太子发生了一点龃龉,但不应该传到父皇耳中才是。”
瑛贵妃道:“你们俩私底下如何斗只要不涉及陛下底线,他不会管的,你定是还做了其他事。”
“我也就——”,二皇子郁闷道:“我这两日听到一些关于那位的谣言,恰巧吃醉酒便没忍住骂了两句,但那是在自己府上,难道说……”
二皇子猛然止住话头,惊恐地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看向自己母妃。
他身边有父皇的眼线!
瑛贵妃愠怒道:“本宫屡次三番让你慎言慎言,为何总是如此鲁莽,这样将来如何成大事!”
二皇子目光阴鸷,“儿臣身边的人都精挑细选,绝对不会出差错的,父皇的眼线到底怎么安插进来的。”
“不要小瞧你父皇,本宫与你父皇相处二十多年,都看不透他。”
二皇子如今才十七,到底是不经事,虽有心计却稚嫩了些。
瑛贵妃将人斥回去反省后,侧头与身边的老嬷嬷道:“陛下这几日都宿在皇后那?”
老嬷嬷弓身为主子斟了一盏茶,回道:“回娘娘,陛下连着三日都是宿在凤仪宫的,还让内务府送了一批江南进贡的绸子和东珠。”
“咱这位陛下,这是又借着皇后姐姐的那张脸追忆发妻呢。”,瑛贵妃不屑地挑了挑精致的细眉,脸上带着毫不遮掩的厌恶之色。
她很快吩咐道:“让人去查一查,二殿下听到的谣言是从哪传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