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也奇怪,在景南陌阴惨惨的笑过之后,她感觉,身体里那团阴冷激荡得更加厉害,像是也跟着笑了一样。
郑猛的眼珠也立刻僵硬不动了。半晌后,他蓦地闭上眼,发疯一样叫:“不是我,不是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景南陌就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何必如此呢?你即便骗过了我,骗过了自己,也是没有活路的。从你给淮王做下这件事开始,索命的怨鬼不找你,他也会找你。
“你想啊……他已经和诸多官员沆瀣一气,已经买通了部分驻军,待李大人一走,新来的县令胳膊拧不过大腿,多半会投入他的麾下。
“到时候,淮王只要略施手段,就可能掌握住实权。不仅仅是挂个空名、从封地获取钱财,还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王,生杀予夺、予取予求。”
景南陌向郑猛描绘着令所有权力动物痴迷追逐的情形,随后话风一转,恶狠狠地道:“这种日子他只要过了一天,宁可死也不会愿意再回去。为了维持下去,欺瞒、杀人、悖逆不道,又算得了什么?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
“那么,谁会威胁到他的日子?谁掌握了他不能叫人知道的隐秘?自然是你们这些,清楚部分内幕,替他模仿匪徒犯下案子的打手。这件事一旦被人抖落出去,难保不会有人翻旧案,一个聪明人,这时应该怎么做呢?”
“官兵里那些人他不会第一时间动的,因为那群人平素待在一起,又共同作下了这么大案子。互相之间的弯弯绕绕都清楚,或许你知道,一起做过案的人,总容易产生些莫名的交情。
“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个小的圈子,如若圈子里的人接二连三出事,傻子也该想到问题出在哪儿了。
“所以淮王想要除掉他们,需得多些耐心、多费一点手脚,待自己的话语更有分量之后,以奖赏的名义把这个小圈子的人分别调开,我敢说,他们中的不少人,还能捞个小官当当,作威作福几年。
“只不过时间久了,意外总是有点多,今年落水死一个、明年走路上给马车撞死一个,又过几年,说不定一起喝酒,喝醉了冻一块冻死在街上。
“不过对你,他好像就不用这么客气了罢?一个常年和城狐社鼠混迹在一起的人,遇上个打架啊斗殴啊,不小心给人捅了一刀,都是保不齐的事儿。
“官府的人见了,也就说一句‘早该如此,少了这么个人,治下说不定更太平’,难道指望他们认真给你申冤?
“说起来,郑猛,他最近待你是不是特别亲切一些?做完了我的案子,得的赏赐不少吧?这样你就会安心……放下警惕,乖乖在原地等待随后而来的温柔一刀。”
景南陌之所以判断郑猛得的赏赐不少,是因为他平日在南市虽然也经常吆五喝六的请客,但档次也就一般,在阮菖蒲的面摊上都请过几次。这会却在家里大摆筵席,只看厨房旁堆着的空酒坛,这吃喝恐怕都持续了不止一日。
而且,席上郑猛的精神也很亢奋,这种精神状态景南陌有种莫名的熟悉,很像是职场上一些人得了一大笔奖金,又吃上了领导画的新鲜大饼的状态。
此时,郑猛的眼睛已经完全睁开,甚至有逐渐瞪大的趋势,忽然,他怒吼一声,叫道:“胡说!殿下不会这样,他……”
喊到这儿,郑猛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他表面粗豪,做事却颇为把细,否则也无法从一个帮人拉皮条、收利钱市井无赖,一步步成就今日的家业。
若是在平时,他即便听了景南陌的话语,发觉自己看似蒸蒸日上的日子危机四伏,也绝不会如此失态。只是他先前受得惊吓太过,此时情绪本就处在崩溃的边缘,景南陌幽幽的话语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郑猛又悔又恨,赶忙闭嘴,可早就晚了,他瞧见“阮菖蒲”抬起眼,目光幽深地瞧着他,而半空中不知何时,又浮起那张惨白浮肿的脸庞,她的身体似有似无,能透出身后的墙壁来,同样目光幽幽地往这儿瞧。
郑猛的情绪彻底崩溃,他双手抱头,浑身哆嗦:“别过来!别过来……”
他似乎已经忘了脖子上的匕首,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震颤,搞得景南陌只能把匕首往旁边挪了一点,免得当场给他戳死。
郑猛不知道的是,遥岑倒并非早就商量好了,恰到好处的在此时现身吓他,完全是听郑猛终于松口,好奇心“蹭”的腾了起来,忍不住的靠近,结果一时没把控好,身影并未完全隐藏,没想到起了意外的效果。
景南陌见对方的心理防线已经完全崩溃,也是暗松一口气。实际她方才说的那些言语,有不少是专门编造出来吓唬他的,只不过故意显得十分自信且笃定罢了。
因为淮王如果真能如愿,做了此地的土皇帝,那么在他罗织的这张大网里,什么案子想翻出花来都不容易。
开玩笑,这是在古代,“上达天听”也是需要成本的好么,难道郑猛还能去网上发帖揭露内幕不成?
所以如果淮王心大一点,压根不会处理此次时间的涉案人员,最少不会很快处理。就他对水患的态度来说,这货背地里干的脏事肯定不少。杀了几户平民,对旁人来说是滔天的罪行,对于他们这种所谓的天皇贵胄,也只是小小的出格一把罢了。
这也是她为什么要反反复复地吓唬郑猛的原因,人在极度恐惧之下,大脑很容易宕机,也就不会注意许多细节。更容易相信景南陌看似言之凿凿的推断。
现在看来,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于是景南陌不给郑猛收敛情绪的机会,一点点把脸凑近:“说说吧,你怎么杀的我啊……”
郑猛的眼泪都快飙出来,一叠声地道:“别过来!别过来……都是淮王殿下致使的!都是他说的!你找他……你找他啊!”
景南陌听这话有门,单手狠狠在地上一拍:“说!”
随着她手掌拍击,地上的铺就青石登时碎成了数块。
心理防线这东西就像堤坝,一句话不漏的时候是最为坚固的。一旦露出口风,就如同堤坝上破了个口子,刚开始流出的水不多,但距离大坝溃决、一泻千里也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审讯过程中,怕的不是遇见那种东拉十八扯,从玉皇大帝他七舅老爷一路跟你狡辩到奔波儿灞灞波儿奔的。而是一上来就全当自己是个哑巴,任你使劲浑身解数就是一声不吭的。
郑猛已经说漏了嘴,再给景南陌这么一威逼,心态一下子滑向破罐子破摔,结结巴巴开口:
“我真的不知道……初八那日,我正在南市闲逛,殿下……呸,就那淮王,淮王的亲随忽然找着我,说王爷……不、不是,是狗王爷,狗王爷要见我。”
景南陌听他说话颠三倒四、自觉将对淮王的称呼改成“狗王爷”,心里冷哼一声:狗王爷,是像狗的王爷,还是管狗的王爷?你们这德性倒确实像一群……不、不对,呸呸呸,狗狗做错了什么,干嘛污蔑狗?
郑猛自然不知道她心里的嘀咕,还在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地交待:“我听完吓了一跳,赶紧避开旁人,跟着他走到南市口,竟真瞧见王府的马车停在一旁不起眼处。殿……那狗王爷掀开帘子一角,露了半边脸出来,示意我上车。
“平日里哪有这样的事,我心里又是惊讶,又是欢……呸,又是嫌弃,但那狗王爷瞧着我,只好勉为其难,上了他的车。然后车就一头插进人群,往南市里走。
“我更是摸不着头脑,咳……阮小娘子你是知道的,南市有些地方还算宽绰,有些地方却很是狭窄,并不适合这么宽大的马车通行。于是我说:‘王爷您稍待,小的下去给您把人清开,好叫马车过去。’我……我这不是想讨好那狗王爷,而是……”
不待他狡辩完,景南陌又是在地上一拍,石屑纷飞,刮得郑猛脸上生疼:“好好说话,再多一句给你诡辩的废话,咱们就下去说吧!”
郑猛整个人一下子挺得笔直,连声道:“是……是……我要下去把人群推开,那……狗王爷却说‘坐着’,我不敢抗命,只能在马车上待着。车慢悠悠的在南市往前挤,狗王爷看着窗外,忽然说‘你替我杀个人’。
“我……咳……我不瞒阮小娘子,我以前也杀过人,听了这话,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就问他要杀谁。这时马车刚好停了,我从拉开一条缝的帘子朝车外一张,你……呃……你摊子前等位的人有点多,这路窄了,车过不去。
“那狗王爷一直在往窗外看,见马车停下,你又在摊子前忙活,挺惹眼的,随手指了一下‘就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