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早晨时分,城里起了风,天边泛上阴云,小雨淅淅沥沥就这么落下。
刺史府的下人仆役都一一苏醒,烧水做饭开始一天的活计。
“楚王殿下还没醒,早膳先热着吧。”
“哎好,那小的先去回刺史大人,殿下什么时候醒,喊小的就行。”
“有劳了。”
下人撑开伞离开院落,门口的两个小厮吸着鼻子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这两个人是跟着楚王下船的小厮,一个叫甲六,一个叫黎泽。
“冻死我了,这鬼天气...快下雪了吧?都十一月下旬了。”甲六是个少年,面庞白皙,单侧耳朵上挂着一枚耳环,笑起来能瞧见两颗虎牙。
黎泽个子比甲六高,因其双眼眼疾已久,受不得强光,眼上常年蒙着一层纱。
“冷么。”黎泽伸手感觉了一下,“还好。”
甲六白了他一眼,“喂,昨晚是你伺候吧,殿下喝药了没?”
黎泽点了下头。
“他现在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啧,那个医师怎么说的,这药真的有用?我怎么觉得是骗钱来的。”
“那是乾王殿下寻来的医师,应是靠谱的。”
每次医师来诊,都是单独和姬尙墨在房内,没人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
“他就是疑心太重,怎么,怕我们这些人害他?”甲六嘴里嘟囔,还没说完头就被黎泽狠狠敲了一下。
正要发作,身后门“嘎吱”开了一条缝,姬尙墨隐在门内,叫黎泽进去。
黎泽进门,屋内一片昏暗。这间屋子本就有些背阴,今日又是个雨天,一时更黑暗了。
姬尙墨身着寝衣坐在桌边,垂下的脸庞有些发白,他用手帕捂着唇,眉深深皱着。
黎泽将衣服拿来给姬尙墨披上,“主子,可要叫人来洗漱?”
姬尙墨摇头,指了指门口,声音哑得厉害,“将水端进来就行。”
黎泽没多问,出门后将水盆端进来放在桌上。
门又闭上,姬尙墨这才丢开帕子。
“唔...咳咳..”他轻咳着,唇角挂着鲜红的血丝,那雪白的帕上,赫然是一团团鲜红。
将水尽数扑在面上,又将手上的血色尽数洗净,他有些恍然地看着淡红的水面。
自己的脸正映在其中。
......
在他小时候,经常有人说,他八分长得像母亲柳昭意。
柳氏是凉州姑娘,是典型的温婉美人。当年从凉州嫁到云京时,惊艳了许多人。
虽然朝中人人皆知,柳氏能嫁到亲王府中,只是先帝安抚京南的一种手段。然而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远嫁意味着远离故乡,去到一个她根本不熟悉的地方,赌上自己的一生。
婚姻在柳昭意看来,一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她没办法自己决定的。
她不明白朝堂上的博弈和权势更迭,更不明白自己只是父母交换权势的一枚筹码,就这么随意地押了出去。
在出嫁的前一晚,她还在幻想着夫君的模样,幻想着嫁入王府后相夫教子的温馨生活。
然而等她真正入了王府,才知道这四四方方的院墙,真的能吞噬一个人的性命。
而姬尙墨,是柳昭意几乎拼了半条命才生下的孩子。
那时府里已经有了好几个孩子,算上他,一共有五个。
五个孩子竟都是男孩。
人人都朝寰王道贺,然而寰王却总感叹,自己还是希望要一个女儿。
当时便有人不知轻重地调侃,“殿下府里的老五尙墨,不是和女孩儿一个样么”。
也许是母亲体弱又早产的原因,姬尙墨自出生起便体质羸弱,还在襁褓时就总起高热,好几次差点丢了性命。
等长成少年时,那张脸与母亲几乎如出一辙,五官还没长开的少年,颇有些女相。
加上他身体瘦弱,便有人私底下喊他“墨小娘”。
那时的他,听到也只是温和笑笑,并不做理会。
他想,他不必被旁人的流言蜚语所裹挟。
小时候的尙墨最爱笔墨丹青,温文尔雅的少年整日都泡在书房里。
他似是随了母亲的性子,温和而忍让。
没人告诉过他,在王府这样的地方,一味的默不作声,只会换来变本加厉的伤害。
最终,柳昭意死在了自己的怯懦和谦让中。
他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也许,是看见母亲的尸体浮在水面上的那一刻。
那样一张温柔的面孔,最后泛起象征死亡的惨白,就那样浸在冰冷的池塘中。
她的眼睛大睁着,直直面对着自己的儿子。
少年太过震惊,恐惧的惊叫生生卡在喉中,不上不下。
当时的他在想什么?
他只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
一阵晕眩时,背后有人猛推了他一把,“扑通”一声,他也跌入了水渊之中。
他从没碰过这么冰冷的水,寒意刺骨一般,将他的五脏六腑,都冻成了冰碴。
心跳声在他耳边模糊了,跌入沉沉水渊。
那一刻,他苍白恐惧的脸,和自己的母亲如出一辙。
“咳咳咳!”胸腔中传来的猛烈震动打断了姬尙墨的思绪,他下意识捂唇,压下喉中的血气。
咳意过去,瞧着手掌上刺眼的红,姬尙墨抿唇,尽数洗去。
昨夜姬允迟邀他一同出门,他拒绝后便一直呆在房里,不多久就昏睡了过去。
眠中总是乱梦,这一觉,他睡得很差。
门轻响,甲六和黎泽进来伺候他穿衣梳发。
他甚少有女侍,旁人问起,他也笑笑搪塞过去。
怕是现如今的他将手伸出来,腕都要比女人纤细了。
“穿得厚些,要深色的。”姬尙墨坐着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