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面颊上现出不正常的红晕,连喘了几口气才能出声:“以往将恩情时时挂在嘴边,也不过是顺口一说罢了,事到临头求你,便说出这许多诛心的话。我的确是老了,竟然不知人情冷暖能到如此地步。”
“父亲,”梁王世子明知不应该,却实在是忍不住了,“长公主对我们颇多照顾,方才世子夫人已说了,我不再赘言。再者,殿下与魏阁老若不是有心庇护,早已请皇上追究清河种种罪行了,这些您难道都没想过?”
梁王怒目圆瞪,“你也相信你妹妹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梁王世子缓缓回以苦笑,“何止相信,我曾耳闻目睹,而且不止一次。您也不想想,若是不做谋财害命的勾当,寻常门第至多是潜心培养死士,好端端地招募杀手做什么?”
他没言明,却也不亚于明打明地跟父亲翻了脸。
一直在一旁看戏的魏阁老站起身,掰开揉碎了跟梁王道:“臣曾见过清河郡主的亲笔手书,她列出的名单中,有当朝次辅纪阁老,且纪家三年间两次找她牵线,只为铲除阻碍纪阁老仕途之人。凡此种种,已涉及半个朝堂。
“王爷,您要是真大张旗鼓追究清河郡主境遇凄惨之事,即便皇上答允,也会引得诸多门第心生恐慌。
“官员被卷入是非之前,一种情形是齐心协力地将人保下来,到那地步,梁王府便是手握半个朝堂的皇室宗亲,世子爷下半生在皇上面前,要怎样才能求得一份安稳?
“另一种是拉帮结伙落井下石,先一步将人置于死地,到那地步,梁王府便是开罪了半个朝堂的皇室宗亲,世子爷下半生又要怎么过?
“我再说些不中听的,以清河郡主现今的情形,您不论为她做什么,她还有福消受么?况且如今没有活过百岁的老寿星,您又何必为了一个不孝的东西,害得儿孙处处为难?
“清河郡主没您庇护的时候,别人是把她当人,还是把她当个碍眼的物件儿,全在您如今怎么权衡。”
梁王再也说不出话。
长宁和魏阁老欠一欠身,叮嘱世子夫妇好生服侍,相形走出门去。
“纪阁老可有许久没上朝了。”长宁说。
魏阁老微笑,“皇上念着他年岁大了,让他好生将养。”
实情是皇帝前一阵正琢磨着让纪阁老回内阁,照常处理政务,正犹豫着,就看到了清河郡主的供词,将人又晾起来不说,且已暗中吩咐锦衣卫详查。
长宁轻声道:“令尊风生水起时,与纪阁老过从甚密,最终却成了你的烂摊子,可曾收拾干净?”
魏阁老嗯了一声。这么多年了,要是还受父亲的一丘之貉掣肘,他还混个什么劲儿?
长宁轻笑,“说好了请你喝酒,今日如何?”
“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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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进之搬离李家的事,只需详细地吩咐下去,随身家当好说,将李家余下人等迁到外地是最重要的。好在早有盘算,再和手下商议出更缜密的章程即可。
是以,晚间他照常回了竹园。
顾月霖和君若正在描绘堪舆图。
李进之问明情形,挺满意的,又笑君若:“你在我和月霖家两头住不就得了?”
“用你的话说,就是留着年老之后用。”君若笑盈盈的,“自己盖房子,多好玩儿呢。”
李进之莞尔。
顾月霖也笑,问李进之:“牙行的人腿都要跑断了,勉强给我们找到了适合的地方,目前一个宅子大约占地十亩,够用么?你要是不够用,那就住别处,正好给我们哥儿俩平分。”
李进之用扇柄敲了他肩头一记,“想得美。说实在的,地方不小了。说白了,到最终,不就是一个人带着仆人住么?宅子太大了没好处。”
顾月霖颔首。终有一日,蒋氏要和魏琳伊长久相伴,总归要和他走上不同的路。
李进之坐下来,瞧着堪舆图上的布局:外院倒座房之后,东面是书房院,西面是待客的花厅,再往后,东面是厨房,西面是马厩;走过长短相宜的甬路,到了垂花门,左右是花厅,再往前走一段,东西两面各有两个院落;最后方,便是花园占地。
“花园有没有倒不算什么,好风景都在别处。”他说。
顾月霖却笑道:“园子必须得有,再不济,也得给刘槐留出种菜的地儿。”
李进之和君若忍俊不禁之余,却是深以为然。
君若问顾月霖:“有没有跟刘槐说建宅子的事儿?”
“说了,他就一句话,和竹园的厨房一样就成。”
“猜就是。”
闲谈时,李进之少不得说起清河郡主回到王府的事。
君若掰着指头算时间,“也就是说,清河郡主还剩五个月衣食不缺的好光景。”
“怎么说?”
“有长宁长公主那样最好的小姑子,就有坏的没边儿的,恰好清河郡主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君若心里不知盛着多少门第的八卦,此刻自是少不得说起,“她对兄嫂过分得很,以为她爹打心底亏欠她,便像是谁都欠她的做派。
“世子没工夫跟她计较,世子夫人可不是善茬,有两次被气急了,直接跑进宫里,求皇上传一道命世子休妻的事,说实在伺候不了家里的小姑子。皇上就把清河郡主唤到面前,训斥一通,第二次还给了惩戒,断了宫里给郡主府一年的供给,那位郡主这才有所收敛。
“你们就等着瞧吧,往后可有她受的了。本来就人嫌狗不待见的,如今已没个人形,单是诛心的话,怕就要从早听到晚。”
顾月霖和李进之释然,再进一步想,也就对程放对清河的惩戒愈发淡然。
两日后,李进之到锦衣卫当差,坏处是很难再有窝在竹园享受一方清宁的惬意,好处是自此出人头地,如今能时不时与沈星予在宫里碰面,往后更能与顾月霖相辅相成。
地皮的事情,因为买方变成了暖玉阁大掌柜的少东家,掌柜的又委婉地表示,日后只要有机会,便可互惠互利,卖方也不是那眼皮子浅的,为着往后长远的好处,便不再争眼前的利益。
再不济,日后到暖玉阁买东西,价格便只需出时价的八成,这可是梁掌柜亲口允诺并给了凭据的。
所以,虽然最终仍旧有差价,但平均算下来,每亩地皮合银六百一十两。
顾月霖这边,拿给梁掌柜两万两银票,“买地皮余下的,用来请口碑好的工匠,抓紧破土动工,购置砖瓦等等。”又将堪舆图和一本亲笔写的小册子递过去,“你照着这章程安排工匠行事,得空了便替我去瞧瞧。”
梁掌柜当即应下,又道:“您要是需要时不时到城里,不如赁个过得去的宅子住下,属下就知道几个清净雅致的地方。”
“不用。”顾月霖笑道,“仔细算算,离秋闱也没多久了,我得安心读书,准备下场考试。要是离熟人太近,恐怕要管不住自己,动辄出去串门,心也就静不下来。”
举业是大事,梁掌柜再无二话,领命而去。
君若买下属于自己的地皮,又在居士巷陆续买了些像模像样的小四合院。这次她不为谋利,是为得力的亲信置办的,护卫要娶妻,女护卫要嫁人,在那之前,有个属于自己的安身之处是再好不过。
她这举动提醒了李进之,也效法为之,为自己的手下陆续置办了十来所小宅院。当然,因为已经在官场,不能显得自己多阔气,便绕了弯子,借别人的名义行事。
四月中旬起,顾月霖每日早起晚睡,滴酒不沾,连打坐习武的时间都减去不少,潜心读书。
他和梁掌柜说的都是心里话。
科举之于任何人,都不可能有十成十的把握。而不论有几分信心,也希望自己的发挥更出彩,以免徒留遗憾。
秋闱春闱都一样,三年一次,反正顾月霖是不认为自己有多少三年可熬,更没那份耐心。
今年的考试,对他来说,只是一锤子的买卖,成就算了,不成就换条路走。
蒋氏知晓他心迹,更看出他的决心,免了他的昏定晨省,叮嘱他照顾好自己,什么都不需记挂。
一年之计在于春,今年春日算是被强行推迟了很久,君若要继续用心经营自己手里那份偌大的产业,日子也逐渐忙碌起来。
与以前不同的是,她理事的地方固定在竹园,每日专门有人将信函账册送来。
蒋氏瞧着两个孩子,心里生出许多感慨。月霖和洛儿都有着过人的清醒和自制力,想偷闲的时候便尽兴,忙正事的时候便不遗余力。
她自认自己以前少有做到的时候,如今却是不同,她得让他们的衣食住样样顺心,照顾得妥帖周到,这便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料理诸事。好在累积经验、瞧着君若行事的日子已久,现下倒也鲜少遇到为难的事。
随着端午节的临近,天气渐渐由暖和变得炎热起来。
五月初二这日上午,景天交给顾月霖两份帖子。
一份请帖,是程放邀顾月霖相见。
另一份是拜帖,对方署名杜华堂,字里行间强调彼此是同窗。
顾月霖立刻记起,梁掌柜曾提到成为顾家门客的书生姓杜。
他将帖子放下,“全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