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午后,杜华堂来到竹园,顾月霖在书房待客。
两人的确是同窗,但也不过是点头之交。顾月霖平时要照常读书,还要应付恩师萧默诸多谓之残酷的训练,平日用来应付人的时间非常有限,更何况,两人在书院的住处相隔较远,下学后少有碰面的机会。
寒暄之后,顾月霖问道:“书院一切可好?”
杜华堂笑答:“很好,雪灾之前,山长做了万全的准备,时疫爆发之前,留在书院的学子也都被拘着,不曾出门,也便无人染及。”
虽然时时与萧允通信,再多一个人带来相同的消息,顾月霖愈发心安。
下一刻,杜华堂道:“尤其你接济的那些同窗,情形更好,银钱大部分送到家中置办所需一切,自己留在书院,人心惶惶时也能潜心苦读。”
“我接济同窗?”顾月霖笑微微地凝着对方。事情的确有,却不知杜华堂怎么会知晓。
“难道不是你?”杜华堂微微扬眉,“几个人同时收到了你的信件,做的事情、其后种种反应皆类似,稍稍留心便可断定的事儿,你又何必做了好事却不肯扬名?”
顾月霖神色淡淡的,“当时我只是告知几位交情不错的同窗,萧允先生到京城时恰好与我相遇,我担心书院出了什么事,去信问一句而已。以往倒是不知,你这般留意同窗的一言一行。”
“那些事儿,你我心里清楚就得了。”
“什么事儿?”顾月霖唰一声抖开折扇,漫不经心地轻摇,“你这般笃定,倒像是私拆过谁的信件,却不知是别人耍笑你罢了。”
杜华堂闻言面色微变。
顾月霖悠然道:“祸从口出,为免日后人们将你当成捕风捉影的小人,我劝你谨言慎行。”
接济人或被人接济不丢人,但主动接济人的决不能将事情先一步抖落出去。
更何况,彼时他根本没想谁念自己的好,要是外人横插一杠子平添是非,好心就成了别有用心。也不是受不起,只是厌恶多事的人,能阻止就阻止。
杜华堂敛目思忖片刻,也打开折扇轻摇着,再度挂上笑脸,“这些都是话赶话才提及的,不需在意。我这次过来,是想告诉你一件喜事:我已与顾大小姐定亲,若无意外,日后你我便是郎舅。”
与顾采薇那个没脑子的定亲了?
与他顾月霖做郎舅?
那么,杜华堂如今有没有离开顾府避嫌?
与顾家结亲,又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细枝末节来不及追究,顾月霖只应对当下之事:“郎舅?杜公子误会了,我早已与顾家互不相干,否则今日也不会在此与你相见。”
杜华堂忙将打了无数次的腹稿搬出来:“话是那么说,可顾家对你,到底有着十几年……”
顾月霖没有聆听的闲情,“顺天府尹经手,首辅大人作证,我与顾家再无瓜葛。怎么,杜公子有异议?”
“首辅大人……作证?”杜华堂惊愕,想掩饰已来不及。
“杜公子刚到京城,对有些事偏听偏信也属寻常。”顾月霖已对他心生厌烦,端茶送客,“还有事。”
杜华堂只好道辞离去。
顾月霖给萧允写了一封信,提了提杜华堂前来提及的两件事,随后直言不讳地问起这人的品行。他要是到了这时候,还不怀疑杜华堂品行有问题,萧允不找上门训他一通才是见了鬼。
封好信件,思忖片刻,顾月霖又给梁掌柜写了一封信,告知杜姓公子的事不需再记挂,他已见过其人。
转过天来,一大早,顾月霖策马到就近的城门外。
程放没让他等多久,不到一刻钟,便悠然策马出了城门,见到月霖,笑着颔首,继而扬鞭催马。
顾月霖跟上。不问,因为他知道父亲要去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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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碑前,父子两个站定,相继上香,顾月霖跪拜,再与父亲一起默默地烧纸钱送给母亲。
顾月霖本以为,这种形式是多余的,自己便是来了,也无甚感触,只是遵循俗例行事。
事实并不是那样的。
他总忍不住望向那孤零零的坟冢,更忍不住想到,埋骨地下之人,便是拼却性命带自己来到这尘世的人。
心头悲凉,却是无泪可流。
不知过了多久,程放拍拍他肩头。
顾月霖回神,起身随他漫步到别处。
程放站定,仰脸沐浴着暖风,“明日我便走了。来之前匆忙,耽搁了一些事,得赶回去料理。”
“应当的。”顾月霖道。
程放一笑,“不问我何时再见?”
顾月霖抬眸笑望他,“您见我不难,等到过几年,我相信自个儿见亲爹也难不到哪儿去。只要您等我。”
程放先是讶然地微微扬眉,继而眼中迸射出惊喜的光芒,末了却是眉心狠狠一蹙,转脸望向别处。
顾月霖心里也很难受。
只是,在这人世间,谁又不是身不由己?
程放仍如之前,很快镇定下来,转回来望着月霖,轻拍他肩臂,“说的是。我等着。”随即指向坟冢,“方圆三十里我已买下,拨了人手前来照看,不论你何时再来,情形都不似如今。”
顾月霖道:“该来的时候都会来,您无暇的时候,我替您上一炷香。”停了停,又问,“明日什么时辰启程?也不知能不能赶得及送您。”
“不必了,送与不送还不是一样,终究要道别离。”程放笑容舒朗,“不过,我会尽快行事,赶到离你近一些的地方。倒不是不放心,只是想近一些地瞧着你。”
顾月霖欲言又止,终究只是点一点头。
程放扬声唤“阿元”。
阿元应声,急速而来,奉上两个大大的厚实的牛皮信封,和一个画轴。
程放接过,轻一摆手,阿元比来时更快地退远。
“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这些算是我给你的生辰礼。”程放将东西全递给月霖,“收下。”
顾月霖无话可说,称是接下。
程放说:“有事没事写信给我都可以,送到七风阁,他们会从速办妥。”
顾月霖没掩饰费解的眼神。他对霍家父子没恶感,却也真没半分好感。原因么,他也说不清。
程放却欣喜于他不再对自己掩饰情绪,“霍清风年少气盛时,曾发誓非林珂不娶。”
自然是年少气盛,不然也便不会有现今的妻儿了。顾月霖颔首表示明白。
“如今时过境迁,他已凡事都可看淡,先一步差遣人找我互惠互利,我寻思着倒也无妨,只要他不失良心即可。”
顾月霖颔首,“也是,但我们得说定通信的章程。”
程放欣然颔首,又道:“这些等会儿再说,我还有不少事要告诉你。”
父子两个倾谈至申时,方各回各处。
不出意外的,随风又在书房院门前等着,瞧见顾月霖,不自觉地摇了摇蓬松的毛很长的尾巴,下一刻却又骄矜起来,摆出冷漠脸。
顾月霖笑得不轻,揉头抚背挠下巴一通哄。
好在随风已经领教过他人来疯抱着它的德行,乖乖地见好就收,颠儿颠儿地随着他回房去。
晚间,浸在松木浴桶里,望着氤氲着的水气,顾月霖才能全然放任自己的情绪,由着心头的哀伤泛滥。
父亲给自己的两个信封,他都看过了,一个是详尽地交代遇到急事派何人到何地等等,另一个则是十张一万两的银票,说保证你三二年衣食无忧,从来就是我的分内事。
程放末了说,我的亏欠在于,没资格说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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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月霖的生辰,在过去的十几年里都是五月初七,这一年,蒋氏便是再笨,也已凭直觉揣测或察觉到了一些事,进到五月便开始心焦,到了初三,少不得留下月霖说话:
“你的生辰是初七,可我横三竖四地琢磨着,应该要早一些,你可知到底是哪一天?”
顾月霖先前还真没想过这问题,略沉了沉,道:“我生辰就是五月初七,不需改。这事儿关乎父亲也关乎您,不能改。”
蒋氏很快转过弯儿来,却更难过,“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问清楚你到底哪日出生,毕竟,你得记得亲生母亲生下你的日子不是?”
“……不用记得,她不想谁记得。”顾月霖敛目微笑,“她离开之前,便不想让多少人知晓。”
他的生身母亲,一面可以应对江湖中的重重陷阱,一面却单纯又纯粹至极,另一面,则又为自己或儿女留下了一生安稳的退路。
三面。世人能将其中两面做成已属不易,何况三面。
或许母亲是不意为之情境使然,或许是早有慧根,到何时也不忘记留后路。
不论如何,那都是顾月霖想做到的为人处世的局面。
或许这便是亲情,纵然无声,也能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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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四,午后。
顾月霖在书房,埋头进一步琢磨出八股文章的套路。彻底玩儿明白了,他就不用怵谁做主考官了,哪怕皇帝临时更换主考人选也没事,再不济,也能混到春闱。
这时候,景天赶进门来,“顾大小姐和上回来过的杜公子来了,那位大小姐说要是见不到您,就碰死在竹园门前。”
“见不到我,就碰死在竹园门前?”顾月霖笑得意味深长,倒也没让心腹揣摩,言语森然有声:
“那你告诉她,想死就去死,若是死不了,你们可以帮忙另寻投缳跳井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