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灾情之中,援助朝廷的江湖义士中,功劳最大的程先生,从头到尾只肯透露姓氏,目的只是陪在儿子身边。
而程先生负伤的次数,绝不少于他顾月霖,但他家程先生就是有那个本事:前脚负伤,后脚如常出现在人前,凭谁也看不出端倪。
常人看不出,顾月霖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一次次,他求父亲同意何大夫把脉开个调理的方子。
程放却说,同来的人里有位早已成名的神医,别的人,他信不过。
总之就是,不让儿子知晓自己的身体状况,为此甚至能把何大夫贬得一文不值,哪怕何大夫是自己儿子着意捧出来的新一代神医。
搁谁能不气得跳脚?
这一日的程放,依旧是顾月霖看惯的样子,这会儿正待在凉亭中自斟自饮。
瞧见月霖和随风相形而来,程放轻轻一笑。
月霖的大事小情,他都已如数家珍,如何能忽略随风这个小活宝。
程放对月霖打个手势,“带着一身酒气,想来也不介意与我再喝两杯。”
“两杯可不够。”顾月霖笑笑地步入凉亭。
随风好奇地瞧着程放。
程放起身到它跟前,修长有力的手揉着它的大脑袋,“必是娇养着长大的,容我吩咐下去,过会儿再吃喝一番,可好?”
也是奇了,随风毫无抵触,乖乖地坐在那儿。而要是换个人,早就毛了,不是在被摸头之前就避开,就是用大爪子隔开。
顾月霖瞧着,只觉温馨至极,“这孩崽子平时可不是这做派。”
“平时怎样?进之说的欠揍的做派?”
顾月霖哈哈地笑,“估摸着那么想的不少。”
“那是胡扯,故意跟你找辙罢了。”程放又揉一下随风的大脑袋,回身落座,“獒本来就有睥睨天下的资格,你们一直这般善待,是理所应当。”
“还以为您会夸我一句难得,您倒好。”顾月霖凝了父亲一眼,先喝茶。
程放笑容温煦,“要夸你难得,也不过是你晓得活物不可轻易养,养在身边便善待。少跟我矫情。”
顾月霖放下茶盏,“我要喝酒。”
“本就是要你来喝酒,谁叫你自个儿手欠忙着喝茶的?”
顾月霖笑一笑,给自己斟酒,再满饮一杯。
喝完才顾得上回味一下,“这酒口感可不咋地,不过入口之后还成……”
“闭嘴。”程放睨着他,“我没把酒杯拍你脸上,你就偷着乐吧,还有脸说酒的好坏?何大夫怎么跟你说的?不是要你三五个月之内戒酒戒辛辣之物?”
顾月霖不以为意,“何大夫不是您再三断定的庸医么?我怎么能信他的话?”
程放拧眉,“个兔崽子,你是来看我的,还是来气我的?”
“随您怎么想。横竖正是受得住孩子撒野的年月,我有什么好怕的?比我更混不吝的不孝子女多了去了。”
程放默了默,随即由衷一笑,“我明白你想知道什么。放心,我还有十来年。”
顾月霖眉心狠狠一蹙。
“不知你在,找不到你娘的时候,我时时刻刻想一死了之,如今不同了。”程放语气格外柔和,“我所说的那位江湖神医,绝非浪得虚名,我供他琢磨个三二年,保不齐就有治愈的良方,这是他说的。月霖,别担心。”
顾月霖揉着眉心,“关乎您的病情,我知道您对付我的路数。您说有十来年,那就最多只有三五年。”
“你想多了。”
“我是想多了,我想的不止这些。”顾月霖恳切地望着父亲,“爹,您能不能不离开京城?或者说,我能不能跟您走?”
程放睨着他。
“我没开玩笑。”顾月霖不避不闪,坦然回视。
程放默默地喝了两杯酒之后,才颔首,“我长留京城就是了,只是平日事情多,没空总见你。”
“还有我手里的医书,您让您身边的神医研读一段日子。”
程放没辙地笑一下,“横竖你是认定我快死了。”
这次轮到顾月霖瞪他了,“我只是盼您长命百岁。”
“知道了。”程放瞧着随风,“这小家伙要是能自己串门就好了,每日过来我都乐意。”
“……懒得见自个儿的儿子,只惦记着儿子养的傻儿子,您那脑筋是怎么个转法?”
程放轻笑出声,“君大小姐不是也来了?你怎么也不提?”
“这不刚说完要紧的事儿么。”
程放吩咐手下,“请君大小姐到花厅,备一桌席面。”说着起身,揉了揉随风的头,“我们换个地方,来。”
随风表情没变化,却是立刻站起来。
顾月霖自是喜闻乐见。
君若想见程放不是一日两日了,笑盈盈进到花厅,毕恭毕敬请安,“晚辈君若,拜见叔父。”
“快免礼。”程放说,“看得出,君大小姐轻功不弱,跟月霖差不多。”
君若巧笑嫣然,“叔父唤我洛儿即可,您也知道,我是月霖哥哥正经认下的妹妹。”
“好,洛儿,快坐。”
君若落座之后,才接他之前的话,“依您看,我们这种身手,要是行走江湖,不会见天儿挨打吧?”
程放一笑,“怎么会,放到哪个门派,都算得上高手。”
君若嘚瑟地笑一下,“多亏哥哥不藏私,在竹园的时候看了不少武学秘籍,时时相互切磋,要不然,我只是三脚猫的功夫。何时您得空,若能指点一二,便是我此生又一幸事。”
程放颔首,“过几日你与月霖再来,我好好儿瞧瞧你们的身手。”
“嗯!”君若喝茶时,发现衣袖上沾着随风的毛,忙歉然地笑,“容我出去一下,收拾干净。”
程放何等眼力,立刻知晓怎么回事,“无妨。”
君若还是出去了一趟,请这边的仆妇帮自己把衣衫上随风的毛收拾干净,又仔仔细细洗净双手。
那边的顾月霖,解释了君若为何闹得一身毛。
程放莞尔,瞧着乖乖坐在月霖身侧的随风,愈发欢喜。
稍后用饭时,大快朵颐的是君若,随风坐在窗下,对着鲜美可口的小牛排骨、鲜肉粥,吃得津津有味。这两个没正经用饭,真饿了。
顾月霖已经在宫里用过膳,因着皇帝丝毫架子也无,自然吃得舒心。程放则是正在调养的阶段,无甚胃口。父子两个一样,对酒的兴趣更大,但都要照顾对方的情绪,不会多饮。
饭后,程放问月霖:“得了几日假?”
“十日。”
“好事。”程放亲自去了书房一趟,取来一个描金匣子,放到月霖手边,“给你在京城置办了一些产业,文书和所需印信、仆人的花名册都在里面,今日起自己打理着,我顾不上。”
“……”顾月霖打开匣子,过目后交给君若,“我说我转了发大财的运,可不是虚言。瞧瞧,我爹可不是一般的富裕。”
君若笑了一场。
程放也笑。没法子,直接给银票,儿子不肯要,他只好多给他置办一些别业,和进项长远又丰厚的产业。
“海运自来是暴利的财路,我已介入这么久,手里最不缺的就是银钱。”他说。
顾月霖明白,只犯愁一点:“我都做官了,还靠您养着……太跌份儿了。”
程放哈哈一笑,“兔崽子,滚吧你。”
君若瞧着叔父由心而生的笑颜,暗叹就算今时今日,他亦是可倾倒众生的俊美无俦,年轻时有多勾魂摄魄,可想而知。
近乎诡异的,她理解了清河郡主为何疯魔多年。
这般男子,与正春风得意的哥哥一样,对于很多女子来说,恰如罂粟、蛊毒。
万幸万幸,她没长那根儿筋,与父子两个只是亲人,要不然,这辈子都要过得很痛苦。
因为,这对父子,不会属于任何女子,正如她君若,不会属于任何男子。
自然,程放曾经心折于林珂,但林珂对他,只是选择了一个适合嫁的人,如此而已。
天色太晚了,程放让君若到内院留宿,早些歇息。
君若知晓,叔父与哥哥哪怕只是相对而坐的时间长一些,都是满心欢喜,自是不会做那没眼色的,道辞去了内院。
这晚,父子两个手中各执一杯酒,谈到了不少平时几乎不敢碰触的话题,包括程放与林珂离散之前的事。
“……我求她相信我,不要和离,不要离开,可她从来是心寒了便决绝行事的心性。
“那时我不知已经陷入困局,不知身边人的背叛,挪用林家产业的事已是板上钉钉……怎么说?我很自卑,前所未有的自卑。越是如此,越容易恼羞成怒。
“她指责我背信弃义两面三刀贪慕虚荣,我指责她单纯到无知,从不会站在别人的立场考虑,实在不是能过烟火岁月的料。
“那种话,对一些人或许不算什么,可对她而言,已经太伤人……
“我真应该不论她如何行事,寸步不离地跟随。
“我可以自负的事情,自来只有一身绝学,若与她形影不离,就算有人布下天罗地网,我们也能逃脱,可惜我没有,我想月明楼的筹划早日成为现实,告诉她,我并非一无是处,最重要的是,我想她以我为荣。
“没有,我并没执意追随,以至于,此生再相见,唯有梦境中。”
程放饮下一杯苦酒,闭了闭眼,痛苦至极。
顾月霖坐到父亲身侧,无法安慰,只是伸出手,握住父亲的手。
程放身形僵了僵,继而手势一转,紧握了握月霖的手,再轻轻一拍,放开,“我还有你,万幸,还有你。”
“对,还有我。要说我没怪过您,那自然是假话,但到如今,我理解。人世无常,谁能担保自己不会懵懂地陷入天罗地网?”顾月霖和声道,“我不能,所以,您好好儿照顾自己,多看顾我一些年,好么?”
程放凝着灯光影里的月霖,良久,颔首,“好。”
月霖总怕他生无可恋,总在给他找事做,总在给他盼头,他如何不懂?
顾月霖说:“提到人世无常的时候,我总会想到蒋昭,费解得很:当年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才会放下一切,潇然遁世?”
“我也不清楚,他是我年少时最钦佩的风云人物。”程放想了想,“叱咤风云的蒋首辅的生平,我们一起查一查,慢慢梳理一下?”
“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