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野草地。
夏日的野草地,干枯的野草随风摇曳,茂密地生长,形成一片海洋。
海洋之中,坐落几棵枯树。远处,群山环绕。
脚下是宽阔平坦的大路,路边,野草快速掠过。
那景象有些怪异,视野开阔,但是大部分区域缺少深度,就像图画。并且,景象的颜色也不对,野草并不呈现金色,而是暗暗的,灰蒙蒙的,天有些许泛蓝,但却也没有印象中那么蓝。右边的空中,悬挂一轮太阳,阳光也较为黯淡,并不具有杀伤力。
这景象并非出自人的双眼。
他现在感知到的,并非人类的意识。那又会是什么?
——刺痛,令他的意识回到现实。
他睁开眼睛,发现手臂上被点点光斑照射之处,因为长久地未曾移动,那一处覆盖的斗篷已冒起阵阵黑烟。他扑打着,在空中扬起细微的灰炽。
不能停止移动,他必须继续前行。
继续,奔跑,躲避太阳。
可是,目的何在,又要向何处而去?
县衙?
“不……”他的否定,从今早醒来至今,短短的时间内,已做过很多次这样的否定了。
眼前,还能够看见重影。
耳边,对话声仍未消失。
何人在说话?
“她……她和那个小女生。”
巴托里·阿提拉口中念念有词,双腿快速移动着,在林间来回穿行,躲避阳光。一双眼睛仍然紧盯前方,紧盯幻象,“她们在……根据太阳的方位判断,向北行进,骑马前行。”
她骑着马。
“她逃脱了。”
阿提拉愤愤地说,“她又一次逃脱了,逃过了那些公差的围捕。那些公差到村子里找她,看到的只会有一间空屋。”
“但她逃不过我的,我不会让她逃脱的。”
他继续说着,继续奔跑着,脑中已经在临时制定一个新的计划,一个应对措施,“是的,这一次,她不会再逃走,我不会给她那个机会。不会让这一个月以来的蹲伏,等候,调查,牺牲白费。不会再让秋茗沦陷于痛苦和复仇的执念之中了。”
“秋茗……”
他迎着那景象,那声音而去,“秋茗可以等一会。那些官府的人不会拿她怎样的,她目前很安全。不必担心,我会去救她的,在这一切结束之后。”
现在,我要去面对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这一切痛苦与折磨的元凶。
“现在,秋茗,且耐心等待。”
巴托里·阿提拉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很快,这一切都会结束了。你的仇恨,你的痛苦,你的迷茫都会结束了。我会保护你,会让你远离一切危险,一切不幸的。因为我现在将这一切结束。”
这一切终于迎来一个结局。
终于要结束。
他快速奔跑着,感觉脑海内,那景象越来越清楚,对话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这景象,这声音的来源是何?
马。
血。
当然了。
同样的血,此刻也在他的体内流淌。
那么,他所能做的事情,是否仅限于观察呢?
或许,他可以,做到更多……或许,他拥有那种能力……
血。
控制。
集中注意力。
血。
景象。
对话。
“我们往哪里去呢?”
颠簸的马背上,夏玉雪的长发随风飘拂。她抬头望天,明亮的太阳,万里无云,这是一个晴朗的天气。她身后背着琴,肩上包裹着一些行李,马儿载着她,还有蔡小小,在野草地中奔驰着。她看起来有些忧伤,她的话语,听起来有些哀伤。
“我也不知道,先生。”蔡小小坐在她前面,手握着缰绳,不时转身朝后望去,然而身后并无追兵,“但是不管怎样,总不能待在村子里吧。”
“为什么不能?”
“因为他们在抓你,先生。”
无语,“肯定是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我想,应该是那个公差先生发现的,他那天问了很多关于你的问题。”
“那你又何必要来通知我呢?”
她看起来是一点也不着急,依旧平平静静的样子,“这是不对的吧。带着我逃跑,这也是不对的吧。”
“可我不能就这么看着你被抓呀。”
“为什么不能呢……我应该被逮捕才是的。”她说,“因为我确实犯了罪,是一个杀手,犯罪应该是要受到惩罚的。”
“……”
蔡小小彻底无语,“好吧,先生。现在我带你跑路,我也算是帮凶了。”
“别怕,如果我们被追上,我会说我胁迫你的。”
夏玉雪伸手碰了碰她的胳膊,笑了笑,“我会说你来找我,是想请教些琴的问题。你对我说起你看到官兵,我便威胁你带我逃跑。我们先对好口供,你会没事的,小蔡。”
“……”
她并不在乎被抓住,也不在乎被逮捕。蔡小小心里想着,她会愿意跟着自己,也不是为了求生,为了逃跑,只是……随遇而安,只是顺从地跟随。
只是在等待结局。
这种消极的态度让蔡小小觉得很讨厌。可是自己又该怎么反驳?
她说的不错,犯罪应该受到惩罚。课本上是这样教的,家长也是这样说的,这是每一个人都该认识到的道理,在学校里会学到的道理。不要犯罪,不要违法,也不要同情罪犯。
算了,我从来都不是个认真听讲的学生。
“你知道,小蔡,你本可以只是来通知我而已,没必要自己驾马带着我走的。”
“倒也不是没这样想过……”
她嘟囔着,“可一条根本不听你的话,先生,你也看到了。”
“我可以找其他的交通工具。”
……骑牛还是骑驴?
她在心里想,然后就联想到一个场景:夏玉雪坐在牛车的后座上,鞭子催打着,那头牛当然是一边嚼着豆子一边慢腾腾地懒散步行。车还行不到几里路,官兵们就骑着马追上来,将她和牛包围起来,不然呢。
蔡小小憋不住笑,轻轻咳了一声。一直沉重的心,总算略显轻松。
身后,依旧没有追兵,很好。
“驾——驾——”
她扬起缰绳,催促着,“一条,再跑快些,带我们离开这里。”
“那又要去哪里?”
身后,夏玉雪还是那个问题。
“我也不知道……暂且……暂且沿着大路一直向北吧,也许会有驿站,也许在那里可以换一匹马,然后,先生,我想……”
我想我们就在那分别吧。蔡小小心里想着,终究,现实点,我不可能真的和你亡命天涯,对吧?
倒也不是不行。
但你肯定不会同意。
所以……我想我们终究还是得分别了。终究,现实点吧。
蔡小小心里想着,方才短暂的轻松一刻又消失了,心又开始变得沉重。终究要别离。因为她始终是一个罪犯,一个杀手,始终犯过罪。即便努力,即便尝试,也还是摆脱不掉这身份,摆脱不掉过去。不过是稍稍延长时间而已,终究,还是要走上不同于自己的道路。
终究,我们不会再见面。
最后共同度过的一点时光,也很短暂。
“再跑快点,一条——!”
缰绳一抖。
马却突然转变了方向。
“嘿!”
“怎么了?”
“它,它不听我的话了,先生!”
原本一直向北,一直沿着大路,马却突然转弯,突然向东而去,踏入野草之中。
“嘿,别呀,那是村庄的方向,我们会被官兵看到的。”
“让它继续跑吧,小蔡。”
身后的夏玉雪,说话语气依旧平静,“就一直这样跑下去吧,不管前方会有什么。我们始终都是要面对的。”
“那怎么可以——喂,一条,听话!”
马并不听她的话。
马固执地向北方,向着群山跑去。
马感受到口中的嚼子拉紧,马甩一甩头,将缰绳甩脱。
马听见背上人的叫喊,命令,不予理会。
马的眼睛,分布于头颅两侧。视野虽然宽广,但所见的大部分,都是没有深度的平面图。马看不见许多颜色,金色的野草,在它的眼中灰蒙蒙的,蓝天,在它的眼中一片苍白,天空中一轮太阳,阳光灿烂。
马奔跑着,向着北方,那里靠近山峦,所以不像平野般炎热。野草丛中的树木,也不再只有枯枝。
在马的面前,有一株高大的树木,枝繁叶茂,耸立在野草丛中。树下,树荫中,矗立一个黑色的身影,背靠着树干,躲避阳光。
出于动物本能,马对那黑色的身影感到恐惧,那并非人类。
然而,马还是向着树下跑去。
黑色身影,越来越清晰……
“停。”
他背靠着树干,身处一片阴影之下。他看见马奔驰而来,看见马背上坐着两个人。马越跑越近,他举起一只手,发出命令。
那只手戴着金属臂铠,臂铠上,有一个圆形的洞创。
此时已近正午,太阳虽在东方,但也接近头顶,树影并不是很长。手臂伸出,斑斑点点的阳光便洒落其上。几乎不可见的黑烟,从铁甲的缝隙间升起。
马停下来了。
背上,那位少女徒劳地催促着,命令着。马并不听她的话。
她的命令,敌不过他的命令。
敌不过血的命令。
马背上,一个成年女人下马,穿着白色的衣服。未成年的少女依旧坐在马上,望着他,目光中带着惊讶,带着畏惧。
白衣女人一步步走近。
“你在这?”
女人将背上的琴解下,挂在马鞍边,问道,“你和他们分头行动的,来追捕我吗?”
“你也在这。”
他没有回答女人的问题。兜帽下,那双燃烧火光的眼睛像是一种威慑,“为什么要离开呢,还要带这位小女生一起离开?你的真实身份已经被揭发,已失去了伪装,失去了职业,失去了虚假的人生。沦落到被捕快追赶的地步,不主动自首,还要做什么呢?”
“等待。”
简短的回答,她的目光盯着对面人的一举一动。身体斜侧,右手伸向腰间,裙边暗藏的软剑,左手握成剑指手势。
“等待……意思是,你在等待我的出现,等待我给予你一个结局?”他依旧维持原先的姿势,站在原地,仔细观察着对方的举动,“那如果我没出现呢,有没有考虑过?过去是摆脱不掉的,犯罪始终要受到惩罚。假设你今日可以逃走吧,我不认为你可以如此简单的开始新生活。那样,你又会做什么呢?”
“这是你应该关心的事情吗?”
“也是……看我如今的样子,我想我是没资格说这些话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但这的确是个问题吧。”
“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伸向裙边的手,白色衣袖在风中舞动,“……我记不起更多你当时说过的话了。很抱歉,我现在的记忆有些差。”
“好吧。”
他将那受阳光灼烧的手臂转向手心朝上,缩回身前,另一只手松解小臂上的臂铠扣带,“那么你是否还记得,这个举动代表的意思?”
“巴托里·阿提拉,我们……我们就必须要如此吗?”
夏玉雪说着,伸向裙边的手放下来,另一只手的剑指也松开,“若你坚持,我不会拒绝。但我真的不想再打了,不想再杀戮了,不想再面对过去了。”
“必须如此。”
扣带解开,“这件事必须如此结束,必须在你我之间结束。你的犯罪,你给我们所有人带来的困扰,痛苦,必须在今天结束。”
巴托里·阿提拉摘下铁甲拳套,握在手中,举起,向她示意。未佩戴臂铠的手上,已升腾起袅袅黑烟。
挥手,将臂铠扔到她的脚边。
“决斗,至死方休。”
他抬起头,兜帽下,隐隐可见一张严肃的面孔,“将拳套拾起,夏玉雪。礼仪要求。”
夏玉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而后,一声叹息。
“若必须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