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训。
就这样,对峙着。
再进一步。
泉藏人的笑更狂妄了。
泷川俊秀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怒气,知道自己该更加理智一些。但是,那希图将对方脸上的笑抹去的念头,更加浓烈,愈来愈浓,愈来愈强盛……
再进一步。
手,更加接近刀柄。
应该克制住。
“藏人,不是什么事都能开玩笑。”俊秀的手放下,开口,语气平静,“别总是这样四处挑衅。对你以后不会有好处的。”
“呐,出云介君。”
泉藏人也放下攻势,脸上的笑消失,被失落的语气取代,叹气,“同您平户相处数日,退屈万分确实。要么旅舍滞在时间无驮,要么被您苦力作。些许喧哗试合机会有无,本当退屈しています。”
“知足吧。”
泷川俊秀微笑,感觉面前这人,不过只是一个幼稚的青少年而已,口中说的话,自己又何必介怀,“还觉得无聊呢,至少——”
话语声顿然止住。他看见,在泉藏人身后,从街巷的某一处角落,出现一个人,手中提着陶罐,朝这边跑过来。赤着脚,赤着上身,只穿了条短裤,裤脚摞到小腿,像一个水手。相貌很陌生,不是自己认识的。
水手的脚步飞快,手中提着的陶罐晃荡着,一路洒着,不知是什么。
接近了。
“避ける!”
出声警告的同时,他伸手,将面前的泉藏人推到一旁,同时自己也向另一边退去。手臂伸出,挡在眼睛前方。
不明其意的泉藏人楞了一下,转身,只见迅速接近的来人。手本能地伸向腰间的刀。
“哗——”
水手接近,扬起手中的陶罐,脚步并未停下。陶罐一挥,其中的水便淋到两人的身上。泉藏人没能及时躲开,一下被从上到下淋得遍体湿透。
泷川俊秀未知这其中液体是否有毒,或易燃,自己的衣袖也被顺势甩上了几滴。他闻到一股浓烈的腥味。看见,那其中还带着污垢,带着残渣。那是虾蟹的甲壳,夹杂着饭粒和青菜,似乎只是残羹剩饭的泔水。
“なんてこったい!”
泉藏人遭受这突然袭击,伸手挥刀,然而眼睛已经被迷住了,胡乱挥动,什么也没砍到。他将手中的包裹丢到一边,擦拭着双眼,口中恼怒地叫喊着。
街上为数不多的行人眼见此景,都愣在原地。
泷川俊秀试图阻拦那个袭击的水手,但来人灵巧地躲过他,向远处跑了三四丈,而后停下,转身。
“何方?”
泉藏人一把抹去污渍,面对水手。脸上眉头紧皱,牙关紧要,五官纠结在一起,汤水从他的发沿滴落,他的脸上还沾着饭粒,衣服上还残留着虾须蟹爪,周身湿透了,散发着浓浓的腥气。令他愤怒的面孔显得更加可怖,也有几分滑稽。
“叫花子去吃吧,贱人王红叶的姘头!”
水手站在远处,指着他们两人,用粗俗的汉语大声叫喊,“这就是同谢和老爷作对的下场,早晚也让那婆娘淋成落汤鸡!”
“他妈的!”
泉藏人对他大叫,用汉语回敬,这一句说得非常标准,或许这就是他学的第一句汉语。但眼见他现在浑身淋上恶心泔水的样子,这脏话骂得也毫无威慑力。他手中握刀,迈开脚步,不假思索便朝那水手追去,“くそ——!来て死ぬ!”
跑动起来如同一阵风,掠过泷川俊秀身边,留下浓浓的腥气。
“いけません!”
泷川俊秀试图阻止,但却没能拦住他,眼见他朝那水手,挥着刀跑去。而水手见他接近,也灵巧地转身飞奔溜走。俊秀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站在原地,开口低声骂道,“悩み……”
犹豫片刻,他也只得迅速跟随上去。
在街道上跑动,手扶着腰间的刀。泷川俊秀见那面前的两人始终相隔一段距离,那水手并不比泉藏人跑得快,也不比他跑得慢,时而回头张望,稍稍拉开些距离便放慢脚步,被追近了就加快脚步,引得身后人始终在追赶。
陷阱啊,很明显这是个陷阱。
泷川俊秀心想,愣头青,兵书都白读了,这么轻易就被激怒,被对方引上钩。
“藏人、追いかけるやめろ!”
面前的人,依旧没有停下脚步。双脚的草鞋底还潮湿着,在细沙平铺的街道上留下一道脚印足迹。腥咸的油水,同样从衣角滴落在地上,形成一连串的潮湿痕迹,油油的,很肮脏。
泷川俊秀眉头紧皱,内心矛盾。理智告诉他,现在应该放弃追逐,避免自己踏入陷阱,那才是最佳选择。但是看着泉藏人的背影,始终,还是选择继续跟随,面对未知的危险。虽然面前的人十分招人厌恶,但始终也只是一个年纪轻轻的青少年。是自己的同僚,自己的朋友……勉强算,同行的人。自己总得担负责任,不能就这样坐视不理。
“馬鹿!”
跑动着,他又暗骂一句。不知是在骂眼前不顾一切,对危险一无所知的的泉藏人。还是在骂明知有危险,却不理智抉择的自己。
白痴。
“唐小姐,该用午餐了。”
“终于!呼——”
“您看起来松了口气的样子。我的课程对您来说还是有点枯燥?”
“啊,没有没有。我只是饿了而已。”
“好吧。如果您对我有什么意见或想法,完全可以言明,我会努力改进。”
“就让我安心吃口饭吧。”这句话是低声说出的,随后补上一句加以掩饰,“您今天中午也在这里吃,康答女士?”
“是的。从这里到住所来回太远,我决定以后午饭就和您一起吃了。也不会耽误下午的日语学习开展。”
“……吃完饭能让我先睡个午觉吗?”
“当然,唐小姐。我不会打扰您休息的。”
“您在这就已经是打扰了。”
又是低声说的,又补上一句。语气夸张地有点造作,“今天中午有什么菜啊?嗯,我看看,哇,有螃蟹,还有海虾。您的呢,嗯,很多蔬菜呢,哦,对,您是食素的。哎,康答女士,这黏糊糊的酱是什么啊?”
“咖喱,这是我家乡,印度南方的一种调味料。拌炖菜和米饭很不错的。我比较喜欢吃,恰巧从印度来的佛郎机商船有香料,所以就买了一些。在这里买很贵,比家乡贵很多。”
“咖喱,康答女士,咖喱用日语怎么说?”
“日语中没有这个词,汉语中也没有,就叫‘咖喱’。这是个外来的词汇,是我的母语,泰米尔语中的称呼。”
“外来词……这样哦。”
“因为本来就只有印度才有咖喱。”
“我懂了,能尝一口吗?”
“当然可以。”
“呃,好辣。”
“是的,因为除了惯用香料外,我还加了些红叶小姐的辣椒。”
“对……我知道她船上有那种东西。”转移话题,“那,康答女士,虾和蟹,用日语怎么说呢?”
“‘虾’是‘えび’,写起来就是汉字‘蝦’,其中在海地爬行的龙虾一类,常称呼为‘海老’,读起来是一样的。”
“是因为弓着背,长着须,所以叫‘海老’?嗯,我想起来我们那,有一个童谣谜语就是说虾的……扯远了,那螃蟹呢?”
“かに。”
“嗯,发音和‘咖喱’有点像呢。它有什么别称?”
“就我所知,似乎没有。”
“好吧。螃蟹,かに……嗯……”
(它是螃蟹,快说,它是螃蟹)
嗯?
(前两个字说汉语,后两个字说日语)
(快说,快!)
“……它是かに。”
不知为何要这样讲,青鸾只是跟随自己脑海中的声音,望着面前的螃蟹,开口。它的确是螃蟹,的确念“かに”,但自己为何要这样讲一遍?
“的确怎样,唐小姐?”
“啊?”
“たしかに,这个词的意思是‘的确如此’。”
“哦,没什么……”
(哈哈)
(挺冷的笑话)
自己刚才干嘛要那样说?怎么人家叫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呢?
明明是盛夏六月,但青鸾感觉到一阵寒意凉凉,打了个寒噤,不知为何。虽然仅仅只有短暂的一瞬,很快消逝,不留痕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因而她也没再往心里去,就像先前对待所有的那些自言自语一样忽略。像先前对待那些令人烦心的话语一样忽略。
学日语还是挺有意思的嘛。
たしかに。的确如此。
只要不分神去想其他,学日语,和日语老师一起吃午饭,也是挺有意思的。
忽略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嘿,康答女士,让我舀一勺咖喱好吗?”
“当然可以。”
“谢啦,那么……嗯,看,浇在蟹肉上,哈,咖喱蟹。咖喱かに!”
真是挺冷的笑话。
“……对,我知道暹罗的确有这道菜,但不是这样做的。不管怎样,您还是用午餐吧,唐小姐。海鲜若是凉了,吃下去对身体不好。”
“知道啦。”
现在的处境不佳。
泷川俊秀跟随着泉藏人和那个故意挑衅的水手,行过四五条街道,街上,此时已不见行人踪迹,这是很反常的,白天,即便是在正午,也不该没有行人。
这条街道并不宽敞,两边房屋高耸,门户紧闭,这也实在反常。
“藏人!すぐにやめて!”
只是眼前,已不见人的踪迹了,沾油的脚印也消失了,唯有滴落在地面上的点点污渍,昭示路线。
他应该返回,应该立刻停下,这是一个陷阱,很明显。但是泉藏人已经踏入其中,泷川俊秀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做最理智的选择。只能跟随。
油渍拐了一个弯,转入两栋楼屋间的小巷中。
他跟随着,跑入。
小巷很长,但并不阴暗,头顶的阳光直照期间,他的脚下,短短的一团阴影。额头已伸出汗水,因为炎热天气,因为运动,更因为时刻的警惕和紧绷的神经。
终于,他追上了,看见了面前那年轻人的背影。
“泉藏人!”
他叫喊,但对方没有回应。站立在原地,没有转身,没有回应他。
再接近,终于看见了。
别人。
对面的去路被封锁。站在泉藏人,和自己面前的,方才那个水手。而站在水手身边的,是一个独臂男子。
甫一见面,泷川俊秀就感觉到,自己被锁定了。他陡然停下脚步,一动不动,感觉到,在对面,那如同一堵墙般挡住去路的独臂男子,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目光锐利,闪烁着不寻常的光芒。那闪光的意思,他很明确。那是只有面对仇敌,面对有深仇大恨之人的时候,才会显现出的。
他并不认识那个男人。
不……其实还是知道一些的。独臂,这特征很明显,决不至于同他人混淆。眼前这人,王红叶曾对自己提到过的,是当时跟随奉行官一同出席的那人,名叫,平冢左马助。
但也只知道名字。
这个名字,对自己同样陌生。
但有一件事是确信无疑的。面前这陌生的独臂男人,平冢左马助,是一个剑术高手,是一个强劲的敌人。那锐利目光盯着自己,自己已被捕获,已成为猎物。
“出云介君,您跟随前来仍然。”
面前,背对自己,一动不动的泉藏人开口,身上还是浓浓的腥味,衣服上还带着污渍,乱发间还夹杂着米粒和虾蟹残肢,一滴滴油污,还沿着衣角滴落地面。他口中说的,依旧是很烂的汉语,语气镇定,带着嘲讽的意味,“我失望非常,方今陷阱如此。我相关并非,此乃为您而备。”
背后,响起脚步声。泷川俊秀向后方瞥去一眼,同时警惕左马助的行动。
背后,从巷口,转来数人,渐渐走近。手中持着棍棒,长矛,为首的那个,握着一柄刀,上衣敞开,胸膛上两条墨龙盘绕,怒目圆睁,张开血盆大口,脚爪如同匕首般锋利。
其余数人,或者光着膀子,或者袖子捋起,皮肤上也都可见文身。都是赌徒。
退路也被封锁了。
他朝那领头的刺青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