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时她还没走,她还在喝酒,在我家里。”泷川出云介声音清晰地回答,一边说着,一边手在地板上方画了个圈,“就在这间屋子里,大厅,和寅伏道场的师兄弟在一起。”
“你没记错时间?”
“没有。”
他说,坐在地上,看着对面的上级,“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送道场的人离开后,紧接着你们——剩下的人就也离开了。那时候是亥时,有更声。”
“你没记错时间?”
勘兵卫注视着他脸上此时变化的表情,又问同样的问题,“因为在这的,除了我们三个之外的,昨天晚上去你家喝酒的人记得,寅伏道场的弟子是在两刻钟前走的。”
“您究竟想问什么,大沼队长?”
泷川出云介有些不耐烦地问,语气冷静并且用敬词,但皱起的双眉已经说明内心情绪,“就算是两刻钟前吧,我记差了,那又如何?我记得信件送出去是四刻,然后您记得遇到不明人士抢信是六刻,然后大家记得道场的人回去是六刻——所以呢?这时间哪里有一点对得上——我们现在到底在说什么?”
他没注意自己语速变快,说最后一句已经像在吼叫争辩。
“这到底什么意思?”
出云介喊完最后一句,手背在地板上砸了两下,发出两声清脆响动。
……
沉默的安静,只是片刻。
“……你好像知道——在说什么?”
泉谷仓沙哑的声音打破沉默,“你好像知道——我们——怀疑什么?”
“你怀疑什么吧,谷仓!”他抬起头瞪着绷带脸,“我知道藏人的事你还记着,但这种怀疑一点根据没有。你不是没看到昨晚的袭击人长什么模样吗?时间也根本对不上。你总是找她麻烦干什么!”
“队长和梅津——没看清——但——我看到了。”
绷带脸喘息着如常回应,那草药味和血腥味令出云介感觉头晕,尤其早上宿醉刚醒的情况下,“我看到——我知道——就是她——小跟班。”
“……你看到了?”
他望向绷带脸,怀疑地打量着,“同样的天色,同样的路段。他们没看到的,你看到了?”
“对——”
回答带着颤音,沙哑但很清楚。
“你在说实话吗?还是因为别的?”
出云介的拳头逐渐攥起来,面色也越来越低沉,“你现在没事吧?”
泉谷仓指指自己的脸,不说话。
“这算什么——”
“出云介,冷静。”
一直坐在对面,观察他表情动作的勘兵卫开口制止。
“队长,别和我说你也信?你也说昨晚天很黑,谷仓他很有可能是看错人了不是吗?他很有可能受伤之后出现幻觉不是吗?”
“我认为这个一直在你身边的明国人是一个值得调查的可疑对象。”
“因为她是明国人,对吧?”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也因为她从三个月前开始就一直在你身边,动机不明。”
“……她是我哥哥的朋友。”
出云介像是不可置信地愣了一下,双手摊开,“你知道的啊,勘兵卫队长。”
“我知道。”勘兵卫依然语气平直地说,“我也是斋院司的朋友,但现在我有公事要处理。”
“公事?”
他重复,面对上级回话,语带讥讽意味,“所以,怎样?现在那封文件丢失了,我们要将其找回来。然后我们的方法就是围在这里凭一个不可靠的证词,怀疑一个不可能的人,然后找我问话?如果不是呢?再换另一个,再问?昨晚来我家的一个个查?公事是这样办的吗?”
“我已经让队里其他人带分队从四方城门查问昨晚到今早有无可疑的过关人士。我现在正在等回音。”
“哦,好,那就查吧。”泷川出云介手臂一甩,“我结婚后的第一天,带着人大清早来我家单独问我,怀疑我朋友,算是打发时间的消遣是吗?我知道了。”
“我只是问一些问题。”
勘兵卫说。
“你——好像——不高兴。”
泉谷仓在对面插话,绷带脸下的白牙森森的,配合缝隙,像是怪异的笑容。
“行,问吧。”
他不理会,对着勘兵卫讲,“还能问得再冒犯点。但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队长你怀疑的明国人,泉谷仓怀疑的我的小跟班,我知道的就是她昨天一天都跟着我们参加婚礼,晚上在我家和其他客人一起喝酒,和她道场的朋友同一桌,直到戌时六刻左右和道场的人一起离开。她和一位叫米户的弟子共乘一辆车,我派的车,我在门口送的人,送走后直到现在我没再见过她,就这样。”
“知道了。”
勘兵卫简短回复,阴沉的双眼看着他,不说更多。
“想再知道更多?去道场问,去问永见船正,去问米户,或者就直接去问她本人岂不更好?”
“寅伏道场那里,我也已经让弹正去了。”
依然语气平直地回复。
“……”
泷川出云介看着坐在对面的中年男人,愣着,沉默片刻,然后点点头摆摆手,“好,很好,官府的人清晨带队去道场搜查,捉拿一个疑犯,挺好的。抓住了带到哪?带来这还是带回去?”
“这里。”
对面人说,“但你们不能见面,这是规定。”
“别去烦她。”
出云介听到回复,神情严肃,伸手朝对面点了两下,“她什么也没做。你们就为了一个毫无根据的怀疑去捉拿无辜的人来这审讯,因为有偏见,因为有旧仇,就随便抓人,挺好的。”
“——你很关心——嘛。”
“谷仓,为伤势着想,你是不是应该闭嘴?”
“嘶。”
“不要互相争吵。”
勘兵卫盯着他,依然貌似平静地说,一只手一直按在脑后,“出云介,我们暂且在此等待,弹正很快就能带人回来。在没有其他发现的前提下,依然,我只是问一些问题。如果那个明国人确实是清白的,我会向其解释致歉。然后我们再去按部就班地进行搜索,并且完成任务,解决眼前的麻烦。”
“我们?”
“当然包括你在内。”
“新婚第一天……就这样?清晨找上门,在我家里戒严,问我问题,调查我的朋友,然后还要安排我公干?”
“祝你——年年有——今日。”
“……我谢谢你,同祝。”
“嘶。”
王红叶吃完了面,把空碗还有水罐放回托案再把案台端到外面,看到池本长门依然在院子里来回走动,通向正屋的门前依然有人站岗,知道近侍队还未离开。
她没有回去,而是坐在门廊上,望着正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一口抿着。宿醉之后很需要多喝水。清凉的冷水灌下喉咙,让她感觉很舒服,水的味道微微发酸,让她想到从溪流中拾起的鹅卵石,舔起来似乎就是这样酸酸的,不过她从没舔过倒是说。
池本长门在她眼前走来走去,低着头一边走一边脚在沙地上一拖一拽,似乎是无意识地在练习剑术的步法。说明这个年轻人现在很无聊。她自己现在看着,感觉也很无聊。
等待。
王红叶又抿了一口杯中的水,抬头看秋季的蓝天,坐在阳光照不到的屋檐下阴影中。身后传来阵阵风铃声,还有树木被秋风吹拂的沙沙作响。风吹动她耳边的头发,将几缕发丝吹到她的嘴边贴上她的嘴角。头发尝起来也略微有些酸。
今天天气很好。
王红叶坐在廊边,静静看着,等待着。
眼前来回走动的年轻人让她感觉有些烦。从左走到右,从右走到左,偶尔停下,以为终于结束结果随即又迈开脚步,不停地重复着单调的动作,没有尽头一般。王红叶很讨厌看到有人在眼前这样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她沉默。
然后对着年轻人开口。
“池本大人?”
“是?”
年轻人的动作总算停下了,回望她,“王小姐,您有何吩咐?”
“您想喝杯茶吗?”
王红叶对他说,寒暄的时候面无表情,“今天还是比较晒的,是不是?您最好不要一直站在太阳下,到阴影处休息一会不是很好吗?”
“不了,谢谢,我不是很想喝茶。”
池本长门站在原地回答,上午的太阳在他身边的沙地上拖出一道阴影。
“您觉得他们还要谈多久?”
王红叶手握着茶杯,朝正屋那里指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
年轻人回答,耸耸肩,“应该不久吧,您想见出云介前辈是吗?”
“是的。”
她说,然后看着正屋方向,迎着风微微眯起双眼,“池本大人,如果我问您,他们在谈什么,您应该不会告诉我答案吧?”
“哦,我也不知道。”
年轻人脸上表现出几分尴尬神情,这当然是客套的掩饰。当然即便知道也不会告诉她答案,否则值守的意义何在。
“等你们离开之后,我可以去见出云吗?”王红叶依然看着那里,又问,“如果我可以去见他的话,我问他,他也应该不会告诉我答案吧?”
“嗯……我想,如果没别的事情的话,我们应该不会打扰出云介前辈太久。”
只回答了前一个问题,因为后一个没必要回答。
前一个问题也没答出多少有用信息。
“这样,我想他也应该不会说。”王红叶点点头,然后望着彼处,慢慢地嘴角向上微微扬起,“不过我想我还是会问,即便不为答案,也为听一听他会如何答复,会如何反应。”
对于这种没法接上的话,池本长门只是干笑两下。
“武士的妻子是不会问的,是不是?”她像在自言自语,“武士的妻子知道不应当过问丈夫的公事。”
对面当然也没接话。
“我从没听出云提起过,您结婚了吗,池本大人?”
“不,我还没有。”
“那有和什么人交往吗?”
“嗯……”
“啊,看来是有了。”
王红叶点点头,喝一口凉水,眼睛一直望着正屋那里,“那么,您盼望婚姻吗?”
“这个……”
“您就直说无妨。”
“……这个嘛,如果您一定要问的话,我……现在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这样,有什么顾虑吗?”
“只是觉得还没到合适的时机。”
“这样。”
王红叶再次点头,又喝了一口凉水,维持着先前的表情,望着正屋的门,“是的,的确,这样重要的事情最好不要轻率做决定。”
“……”
对面又没有回应了。
“这样。”
又如自言自语一般。她微笑着,看着合拢的门扉,感受面颊上迎面吹来的风,耳边被发丝拨弄的痒,还有口中散不去的微微发酸。王红叶若无其事地说着,“这样的,就是一个案例,这就是轻率做决定的下场。这是一段不般配的婚姻,因为我不会改变。我永远也不会变成一个合格的武士的妻子,始终都还会是我自己。”
“……”
“很抱歉说了些没必要让您听到的话。”
“……不,是我很抱歉……红叶夫人,我们在今天来访,打扰您和出云介前辈,我知道这令您感到不快。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还请您见谅。”
“池本大人,请继续使用原先的称呼。”
她朝站在阳光下的年轻人望了一眼,喝水,语气平静地回答,“令我感觉更好。”
泷川出云介依旧坐在原位。
泉谷仓依旧站在对面,靠着墙,一只手按在腰间佩刀上,沉默,只是呼吸着。伴随每一次呼吸,弯曲的脊背起伏,一阵血腥的臭味发散到他的面前,令他感到不适。他低着头,躲避对面绷带下的目光,即便不相对也知道那目光始终没有放松,一直盯着自己。如勘兵卫吩咐的一般,注视他的一举一动,虽然他什么也没做。
方才海老名弹正回来了,但是没有进房间。是另一名近侍前来通报,然后大沼勘兵卫走出去,走前吩咐泉谷仓看着他。他知道勘兵卫会在走廊上和弹正说什么。他对这种安排感到不满,不仅仅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