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危机。
他开始想一些别的事。
回想那个人,从其回来的那一天开始,到现在,发生的种种事情。
是什么时候……半个月前,八月十日,是的。
仅仅是半个月前吗?感觉似乎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
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出现了许多变化。
不,感觉似乎也并没有多长。
似乎也没有什么事,也没有什么变化。
除了一场婚礼的筹备。
除了自己现在已经结婚。
就这样。
还能怎样?
还能有什么可想的,需要去想的?
……
泷川出云介觉得似乎有什么应该去好好回想一番。但他做不到,因为对面的呼吸声和血腥味和目光太干扰他的思绪,令他无法集中注意力。
咔——!
然后随着纸板门推拉的声音,一下沉重的门框撞击,大沼勘兵卫回来了。
出云介抬起头。
只看到那张始终严肃的面孔。
沉默。
“……好吧,弹正回来了,把她也带回来了,没用什么过分的方式,我希望。”
出云介望着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人,略带些戏谑的口吻调侃到,“你也已经和她谈过了,把话都说清楚了,误会都解开了,嫌疑都排除了,调查都结束了,我希望?”
对面人不说话。
房间里依然只有嘶嘶的呼吸声。
“我现在能去见她,和她聊聊了吗,我希望?”出云介咧了咧嘴角,做出一个扭曲的微笑,用挑衅来掩饰心中不安,“她现在在哪里?”
勘兵卫依然不说话,慢慢地走进房间中,在身后慢慢地合上门。然后慢慢地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胳膊搭在膝盖上,石头般僵硬的面庞凑近,像匍匐的兽一样盯住他。这目光他无法回避,出云介笑不出来了。
“我也想知道。”
中年男人对他用不带起伏的低沉声音说,“弹正去了寅伏道场,没有找到你的明国朋友。从今天早上起,道场里的人就没有见过她。房间是空的,她的个人物品包括武器都不见了,唯一发现的就是这个——”
勘兵卫从衣服间取出一封叠起来的信笺。
出云介本能地伸手想接过来。
对面胳膊一收,没有让他得逞。
“我能看吗?”
他不满地问,虽然已经知道答案。
“这是一封道别信,你的明国朋友在信中说她已经离开了,向道场里认识的人,也向你道别。她说她很希望能在这里再停留一段时间,但她必须离开了。”中年男人依然举着信,看着他,声音依然平直僵硬,“没有说去哪里,也没有说为什么。”
“我能看吗?”
出云介重复问题,依然伸着手,手心朝上摇了一下。
对面手腕一动,把信拍到他的手上。
他接过,展开,注意到信笺外壳上没有封蜡的痕迹。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
出云介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不长,很快读完。
在这个国家生活了三个月之后,已经掌握了书写技能,这是很好的进步。虽然写出来的平假名还是歪歪扭扭的。
出云介把信合上。
沉默。
“……”
他抬头,目光空洞地望着对面周边满是皱纹的眼睛,说,“……这是巧合。她只是想走了,不想再继续待在这里而已。自从回来之后,我一直都能够注意到,她通过神态和语言等细节,侧面表达出的思乡之情。”
“在我们遇袭的第二天?”
“巧合。”
“在你——女友结婚的——第二天?”
这句话是站在那的泉谷仓说的。
出云介目光越过勘兵卫,看着绷带脸。
“嘶——”
这一声像是在笑。
“关注重点。”
勘兵卫举起一只手,示意身后人安静的同时也拦住他的视线,让他把注意力转移回来,“你认为她是想回明国?”
“……是的。”
他斟酌了一下,回答。
“那么,你认为她会选择什么途径回去?”
“……据我所知,我们的国家是一个四面环海的岛国,所以唯一可与周边国家往来的交通工具就是船只?”
他再次回答,对这种确信无疑的答案表现出犹豫。
“那么,你认为她会选择从哪一个方向出发,去哪里乘船?”
“……”
出云介摊手,耸一下肩膀,“我怎么会知道?我都不知道她已经走了怎么会知道她的去向?虽然考虑到离我们最近的临海城市是哪里,这个答案非常明显。但是假设她离开的动机确实如你所想的那样,那么从博弈的角度思考她也有可能选择偏离预期的路线,使自己无法被追踪。除此之外,我们还必须设想到巧合存在的可能性。更进一步地想,融合我们两方的观点,这其中或许存在第三方在幕后对事态进行操纵,故意选择在她离开的时间进行行动,将嫌疑转移到她的身上,令我们追踪错误的目标。我认为现在的局面需要我们寻找更多的线索用于分析,在情况明朗之前,最好不要贸然决断——”
“方向!”
对面人打断他无意义的废话,大喊着一拳砸在地板上,瞪着他。
“……”
泷川出云介愣愣地望着对面愤怒的表情,目光偏转,向着两边地面张望,一只手紧紧地捏着那封信,在硬纸封皮上留下潮湿的指痕凹陷印记。然后他茫然地重新抬头,终于开口说,“往南,从难波乘船出发。她应该有一个朋友在那等候。”
大沼勘兵卫的面容恢复平静,也就是僵硬的无神。中年男人伸手,从他的手中把那封信夺回,然后站起身,俯视。
他依然坐着,弯着腰,瘫坐在地上,失神地望着地面。
“谷仓。”
勘兵卫转身,对站在身后一直看戏的下属命令,“通知全体集合,选二十五人,从南门出发,十三人坐船沿水路,十二人随我骑马沿陆路搜索。让玄藩联系城卫派兵,雅乐、弹波、大内各领一队从东、西、北三路出城搜索以备保险,其余人留守本营。再让他找找与力所询问城内城外各处驿馆马行查问今日有无出现马匹丢失案件,找新来的画匠画像发缉捕令给周边地方通告,你记得明国人的长相吧?”
“当然——记得!这就——就去办——”
泉谷仓脊背一撑,站直,急促地喘息着答复,“队长——勘兵卫队长——”
“嗯?”
“我——也——”
“你有伤在身,你需要静养。”
“不——不行——我必须——必须找到那——那个——小——”
“那好,你和我一起行动。”
“——是——!”
“现在立刻去通知他们回营准备。这次任务很重要,必须成功,那封信必须夺回来,否则会对将军府产生非常不利的影响。”
“——是!”
绷带脸转身推开门。
“等等。”泷川出云介伸手,盯住同样准备站起的勘兵卫,“我也一起。”
“不可能。”
勘兵卫保持着半跪的姿态,盯住他回答,“你需要避嫌。”
“不行,我必须……”
他话说了一半,想了想,重新问,“……找到她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那和你无关。”
对面的目光僵硬,固定在他的身上,“我们正在追捕一个和你有密切关系的嫌疑人,我不能再告知你任何与之相关的信息,你不能再参与任何与之相关的行动。你需要避嫌,出云介,并且如果调查的结果显示你在这起事件中存在违背职责的表现,你也要面临调查。”
“什么意思,我现在被监视了,被禁足了?”
泷川出云介如同挑衅一般指了指身后,“我现在是不是要跟你们回近卫寮?要在牢房里待上几天?如果是的话我想先和家里人交代一些安排。”
“不,还没到那个地步。”
对面眼睛微微眯起,看着他,“足利将军很体谅下属的福利,作为你的队长,我当然会批准你的婚假,除却今天早上的突发状况外,不会再来打扰。未来的几天,你应当会很希望陪伴亲人,朋友,以及你新入门的妻子,弥补过去因勤勉付出而损失的时光。在家休息,或者到城里酒楼设宴款待宾客,或者去近郊打猎。只是不要跑得太远,休假的人遇到工作中的同事,那会是很尴尬的局面。休假的人没在假期结束后返工,那同样会是很尴尬的局面。”
讽刺也同样僵硬。
“……”
出云介沉默。
“还有更多的问题吗?”
对面问。
他继续沉默。
“如果没有——”
“——为什么?”出云介打断对方的话,抬起头,重新注视僵硬的周边带皱纹的双眼,“就算真的是她拿走了那封信,为什么呢?她为何这样做?有什么动机?”
“我的猜测:她一直都是明国派出的暗探。”
对面人回答,“明国官方或许考虑到她懂得我国剑术,接触过我国人,对我国情况有所了解,所以委任。或许明国一直怀疑我们和飞龙之间会有往来,所以安排她探查,而那个现在在难波,曾经陪她一起来此的女人或许就是她的同伙,提前知晓了飞龙会派人送信的事,便命令她行动。她取得那封信之后,便要回明国将其呈交官方。”
“不,这——这说不通。”
出云介无力地摆摆手,“她……她会来到这里,是因为……因为——”
“说不通,也许。”
对面人继续用平直的语调说,“所以我只是猜测,所以我必须进行追捕,将信件取回,将其收押,从她的口中得知真实的动机。”
“……”
“往好的方面想,出云介,这一切都可能是某种误会。虽然我认为没有这个可能。”
大沼勘兵卫看了他一眼,起身,走出门外,“刚才的事完全保密,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两位尊长,还有你的妻子。”
“她可能——早晚会——发现一个不辞而别的——”
最后走之前,泉谷仓回头看他,那张绷带脸下,咬合的牙齿很明显是在笑,话说了一半故意没说完,“嗯——出云介,乐观点——这是一段——幸福的婚姻——享受你的假期——嘶。”
出云介望着他离开。
然后望着敞开的,黑洞洞的门口。
神情茫然持续了一段时间,然后嘴角开始渐渐扭曲。
目光四处张望。
脊背耸动。
手握成拳头。
“哼——!”
砸到地板上。
“哼——”他喊叫,低声的,像兽一样喉咙中滚动低吼,“嘶啊——啊!”
每一声都伴随一下锤击。
“呼——”
泷川出云介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抬头,望向头顶纵横交错的梁架。
开始想一些别的事。
回想更多,关于过去的事。
其实也没有多少需要想的。
为什么?
动机?
很明显。
当然可以确定,在那一天……七月下旬,在那个地方……瀑布,是的……瀑布……在瀑布边,他对那个人说出了一直秘密筹备的计划,然后将那个人杀死。
为了……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保密。
斩首,并将首级丢弃到海中。
所以是确信无疑的死亡。
没有理由相信一具已经没有头颅,没有嘴的尸体会泄密。
在现实情况下。
然而,那本就不是一场现实的决斗,对不对?
然而,在现实情况下,这个计划的知晓者,除了那个人之外,还有其他。
自己,当然了。
伊东家老。
文龙。
卡罗尔·威斯克斯。
……冈田片折。
冈田片折不喜欢这个计划。
冈田片折认识那个人的旅伴,一位同样来自明国,叫做曲秋茗的少女。
曲秋茗认识她。
一个月前,曲秋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