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八月三日。
在京都向东,奈良更东边的位置,群山之中。围绕着山脚,依靠着山腰,一个个村庄四散。这里属于一个名叫伊贺的地方小国,这里也同样叫伊贺郡。这些村落,当然,叫做伊贺之里。
现在是晚上。在伊贺之里山下的一个小村庄的旅社之中。
房间内烛灯点起。昏暗的光线下,一个年轻的男人独坐在室内对着灯,展开一长条裹起的布。
裹在布中的,是武器。铁打的兵器。
一把短柄镰刀,柄的另一端连着铁链,铁链的另一端连着圆柱形的铁坠。
一对双截连枷棍。
另一对短棍。
飞刀。
拐。
九节鞭。
一柄铁尺。
除此之外,在他的身边,还放着一根六尺长棍。
男人伸手将裹布上的那柄短镰刀抽出,在灯下细细看起。镰刀刃反射出银色的弧光,可见其成色还很新,未经多少使用。铁链缠绕在刀柄上,他手一抖将其解开,铁坠掉落,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结实的一声响。
男人拾起铁坠,同样细细地看起,手指在表面摩挲,表面并非光滑,时有起伏以及坑洼,昏黄灯光映照的是黝黑的一层,质感略微粗糙。
他只是看着,不说话,心中在想什么也无从得知。今日今时这样做的目的何在,他自己也不是十分清楚。
这应当只是又一次旅途,又一次拜访,又一次求学经历,不会和先前的有任何不同。
应当吧。
男人将镰刀和铁坠放下,抬起头,轻轻舒出一口气。
望着空荡荡的,昏暗的室内,他又开始遐想,在想什么无从得知,他自己也不是十分清楚。
咚咚——
身后传来几声敲门声,让他目光别转。
他却没有起身或者回答。
咚咚——
敲门声继续。
“坤,在吗?坤?睡了没?”
门外传来不耐烦的声音,语调抑扬起伏,如同呓语。
郑坤担忧地瞥向背后的门扉,又轻轻叹息一下。
想了想,才回答。
“在,小庄。”
他对着身后说,“门没锁。”
然后身后的门打开,他回头,看见门口黑黑的人影,倚靠着门框。
“你能点盏亮点的吗?”
庄无生站在那里,往下看着他,双眼眯起来,嘴角似笑非笑地,又是喝醉的模样。身上穿着那件破破烂烂,从来到这里就一直穿着的外衫,但是鞋子已经换成了草鞋,“屋里黑漆麻乌的还以为你睡着了。搁这干嘛呢?”
“没什么,检查一下东西。”
郑坤说着,将锁镰重新收回,将布条裹好。站起来,连同身边的长棍一起将它们放回到墙角。然后他站在那,望着屋子另一边的同伴,“那么,你又出去喝酒了?”
“对,出去前不是说了吗?”
庄无生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反手将门关上,然后扣起来。然后想了想手又摸到锁扣上确认已经锁好,然后又确认了一次。然后才进屋坐下,坐到郑坤刚才坐的位置,灯前面。
坐着,实际已经是半躺下来,一只手肘撑着地板,另一只手按了按额头,长舒一口气。
郑坤能闻到浓烈的酒味,皱起眉头。
“又喝醉了。”
“え。”
庄无生简短地回答,笑着点头,“是的。”
郑坤看着他。
庄无生也回看他,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
他向郑坤问到,“你有什么想说的?”
“……”
站在屋子另一边,阴暗角落中的人,低头想了想,然后开口,“你最近经常喝酒,也经常喝醉,这让我有一些担心。”
“嗯,你也有过喝醉的时候。”
男人回答,对他挤了挤眼,脸上还是带着醉态的笑容。虚假的笑容。
“对我也有,但……”
郑坤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但那是在高兴的时候。而你……我不觉得你今天,以及最近,是因为高兴才贪杯。”
“嗯,但我喝完了就感觉高兴了。”庄无生依旧不自控地笑着,“我现在就感觉很高兴。”
那是虚假的高兴。
郑坤觉得对方也知道,即便现在不知道等明天醒来之后也会知道。
等明天醒来之后,那张已经朝夕相处多时熟悉的脸上,又会是充斥阴霾的眉头紧锁。清醒时的低沉,饮醉后的兴奋,郑坤不知道这两种表情哪一种更令自己感到憎恶。
“我现在开始回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了,不知你记不记得。”他如自言自语般,站在角落低头开口,“你现在看起来就和那时一样。”
“你现在也像我爹娘一样唠叨。”
庄无生说着,躺下来,仰面朝天,一只手盖住眼睛不看他。
郑坤咬了咬嘴唇。
然后抬起脚步,朝他走去。走到躺在地板上的人身边,坐下来,双手围绕膝盖抱住,看着他。
“是因为什么呢?”
眉头略微皱起,担忧的神情,望着,“我觉得,我知道是因为什么。”
躺着的人不回答他。
可能是睡着了。
“但,我知道的也不全。因为你一直都没有对我说全。”
郑坤继续说,“你现在可以说吗?关于那天晚上,在日本京城的事?关于那位朋友的事?关于过去的事?”
“他不是我朋友。”
没有睡着,庄无生躺着,手背遮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回答,“一直都不是……那狗杂种,大爷的我从没拿那小子当朋友过。”
“是女孩。小庄,女孩,她当时讲的。”
郑坤也有气无力地纠正。
“啊对……对呃我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花大姐一样的——不她是男是女关我屁事啊。”
庄无生另一只摊在边上的手对着地板锤了几拳。
然后郑坤听到他唱戏词。
哼了两三句又没声了。
他等了一会,迟疑了一会,然后再次开口。
“那么,你可以说过去的事吗?”
“……行啊,说呗。”
遮住眼睛的人回答,“你想听我从哪开始说?我……呃……我从最开始说。”
“嗯。”
“那个……她……一条——不——唐青鸾……对,唐青鸾。她,她以前不叫这个名。我以前在老家……明国,山东那边,我在我们那一个庄子上学武干活。跑车队的我们是,我,青皮,林老大,和尚……卓五通……”庄无生顿了顿,然后继续,“……那家主人姓唐,家里有一个小姐,运货的时候,唐小姐就带着我们走南闯北……嗯,那兔崽子——她后来来的,刚来的时候还是我接进来的,对,我当时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干不了这一行,瘦得跟鸡一样。”
郑坤默默地听他杂乱无章的絮叨。
“但是唐小姐把她收下来了,她就跟我们一块干,总是惹麻烦,要么就是练功的时候偷懒,要么就是出门的时候添乱。灾星啊。我被她害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他手举起来朝自己胸口指了指,“呐,就这,最后一次和她一起出门,先是和山贼打起来,她害我分心差点被砍死,然后路上遇到武林里的人开碰头会抓狠角,她又凑热闹把我们拽着一起去看戏,结果害得我这被戳了一剑。我当时养了大半年的伤,就靠卓五照看着才保住命。”
“卓五就是……卓五通?”
郑坤询问。
“对……卓五通。”庄无生重复一遍,喃喃念着名字,“因为这事,后来我们都没法回庄上,等回去后才发现庄子都被她弄没了。”
“那又是为什么呢?”
“她走了,去做她自己的事了,然后,唐小姐也跟着一起走了……坤,这事我不想多提,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我后来只听卓五讲过一点,现在也想不起来了。”
“……哦。”
这已经是郑坤今天晚上第四次听到这个名字了。而在这之前,在半个月前在日本京城的那个晚上,他也在发生争端的两人口中分别听到过几次。
“总之后来我和卓五一起去参军,然后,又碰到她了。她当时也还没说她是女的,我们的将军当时也把她收下来了。灾星啊。”手背遮着双眼,只可见他咬了咬牙,带着醉意的愤恨,“我们是戚家军,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坤,戚家军是对付倭寇的。我们训练了一年半载,就准备着奔赴战场去和倭寇决一死战,报仇雪恨。然后她又来了,她又把我害了。”
“什么呢?”
“这只手。”庄无生抬起摊在地上的手,左手,“被她打断过,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还没痊愈,你还记得?”
“是,我记得。”郑坤看着抬起在空中晃动的手臂,回答,“为什么呢?她故意的吗?”
“……不,说实话我觉得不是,这是我们在阵前比武的时候她打的。”
庄无生略微迟疑,“她当时学了一套刀法,日本的刀法……她说她以前和一个日本人学的。将军很欣赏,安排了一次比武,用木头刀,我举手上场,然后被她打成这样……狗东西她是一点轻重不分啊,听小兵讲要不是卓五拦着她还打算继续打,是准备把我打死为止。”
“……”
又一次,郑坤心想,“所以……你来这里,是为这个找她寻仇?”
“不。”
对面躺着的人回答,“但是这一点也就算了,我被她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是我自己的话现在想想倒也就算了。”
“那么……”
他等待,觉得自己或许已经听出答案。
“她把卓五通也害死了。卓五,还有我们其他的弟兄。”手遮着眼睛,说话,“大军去沿海出战,我没去,因为要养伤。她和卓五还有其他人坐一艘船出海,在海上遇到了倭寇。船沉了,其他人都死了,没被水淹死的也被倭寇处死了,然后就只有她一个人活着。我听说,并且现在也知道,她被倭寇带着到了南方,在那又来到日本,来了这里。”
“所以,你就是为此而来这里的?”
郑坤问他。
“是的。”
他回答,“就是为了她才来的,后面的事你也看到了,你也知道了。”
“是的。”
郑坤回答,点点头,“我都知道了。那……以后你打算怎么办?我是说,小庄,如果再遇到那位……唐青鸾小姐,你会怎么做?”
“杀了她。”
冷冷的,简单的话语。
没有更多。
他朝庄无生望了一眼,看见后者依然躺在地上,手背依然遮着眼睛。
“……但……”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庄,我……我不了解你们之间的过去,所以我是不应当对此说什么的。但……我觉得……似乎……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似乎,并不是唐小姐——”
“不要那样叫她。唐小姐是我以前的主家,是一个好人,和她没有关系。”
“——似乎并不是唐青鸾小姐有意为之,似乎……除了你认为的冥冥之中可能存在的厄运之外,她本身没有做错什么。”郑坤看着他的下半张脸,“所以,我觉得……你也不应当对她抱有如此仇恨,不应当让这仇恨折磨你自己。”
“……”
沉默
“这是我的想法。”
他说。
“……你说的有一定道理,坤。”
庄无生手背遮着眼睛,开口,依然冷冷地,语气平直,不带半点醉腔地说,“她不仅是没做错什么,是什么都没做。唐小姐因她出走身故,她从没给过任何解释。一起出海的人阵亡,她现在却在这里,和敌人在一起。那天晚上那个凶女人,拿火铳的那个,那女的就是倭寇。她就在倭寇身边。因为……什么来着,她找的那垃圾借口我都没耳听。”
“……”
郑坤还想说什么,“……但,当时你们对话,我也听到了一些,似乎那是为了——”
“卓五通死了,她还活着。”
打断,倒梯形的半张脸,唇下倒三角短须,开口,说,“这是一个错误,错误必须被解决。”
“……”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